作为本报近期着力探讨的地域性写作的一种,《北京文学》倡导的“新北京作家群“独具特色。本期刊出本报记者对石一枫、孙睿、杜梨三位代表作家的采访,并摘录刘恒、师力斌、张颐雯关于“新北京作家群”的阐述,与读者共同探讨如何书写“新北京“,以及”新北京作家群“与北京文学传统的关系等问题。
——编 者
行 超:作为“新北京作家”,请简单介绍一下,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书写北京的?为什么选择北京作为作品的地理背景?
石一枫:我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写小说,所写的事儿发生背景都是北京。那时候应该是无意识的状态,因为就是北京人,一个孩子也没去过什么地方,别的地方也写不了。比较认真地把北京当作文学课题来做,可能还是这几年,当然原因主要也在于自己是北京人。
孙 睿:2002年,写第一部长篇小说《草样年华》的时候,写的是北京工科大学生的生活。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以北京为背景的小说,只是自己熟悉这样的生活,其他地方的生活没经验,本能就这么写了;现在想想,里面的人物面目和人物诉求都挺北京的。
杜 梨:我大概是从2016年创作伊始,在《一孤花零落之山》里纳入一些北京景色的,也不是出于刻意,而是因为这是我最熟悉的城市,我在这里走过最多的路,所出之物自有北京的地理与水文。我后来写化身“冬宫”的颐和园,也是因为这里最熟悉最亲近,可以拈花写天下。
行 超:你的作品主要关注北京的哪种生活,或者哪一类北京人的生活?(可以以具体作品为例)
石一枫:写过的领域比较多,尤其是最近这些年,新行业、新人群触及了不少。不过真要说共通性,可能写的都是普通人,保持了平民视角。当然,平民视角也是北京文学的一大传统,这地方官儿多,皇上都跟走马灯似的换过,但北京文学有个特点就是平民视角,不站在大人物的立场上说事儿,我喜欢这样的视角。
孙 睿:十多年前主要写北京的普通人,多是写北京“80后”成长中的困惑。最近几年基本都在写关于北漂的中短篇,主要是影视行业的北漂,写过青年导演、剧组的基层美术、替身演员和没戏拍的影视演员,明年还打算写一篇关于明星经纪人的小说,可以出一本小说集叫《剧组》。除了写小说,我还拍电影,可以说剧组就是我的工作单位,所以写的这些北漂小说,从某个角度看也是职场小说。
杜 梨:大多数是关于在北京生活的平民的生活,但分为老北京和新北京两种角度,不同地方、不同阶层、不同教育程度的老北京人呈现出非常多元化的各种色彩,在我这些年的观察、交流和素材积累中,见到过无数典型的老北京人物,有层次分明的傲慢、偏见、骄傲、自豪、可爱、包容、厚德和幽默,比如《今日痛饮庆功酒》《颐和园》《香看两不厌》《长号与冰轮》《故国相逢一寂寥》,之后会继续写新的。
还有一些是新北京人,比如像我祖辈和父母这种通过特殊人才引进,代表着靠自己的知识和技术努力扎根的新北京人,还有我那打过20多份工的表舅们,最早通过90年代在北京卖菜、开饭店、卖臭豆腐到后来做农民工和包工头,或是在韩国打工七八年后回到北京干活,这样一步步落地生根的新北京人。我会继续做采访,想办法抓住吉光片羽,深入浅出地表达。
行 超:作为一个国际化大都市,北京在经济、文化等各方面都呈现出诸多复杂的面貌,你认为应该如何把握今天的北京?它的特殊性主要体现在哪?
石一枫:我觉得关键一点在于承认它的复杂。不要妄想以一时一地的特质来概括整个儿城市多年的面貌。我小时候,80年代的北京和今天的北京完全不一样,今天朝阳和海淀细一分析区别也大了去了。可能作为一个足够大的城市,北京最大的特点就是复杂,所写的对象复杂,小说也变得复杂,这是城市生活对小说的馈赠。
孙 睿:个人很难把握北京,尤其难把握“今天”,因为“明天”下一秒就到来。所以我觉得“把握不住”反而是一种在文学创作上把握北京的方式。我仅能从身边的生活去感受北京的特殊性,那就是作为文化中心的存在,太多非北京人来到这里,只为了一个叫梦想的东西,从上世纪(如小说《混在北京》)至今就没有停止过,一代代人,未来仍会如此,仿佛候鸟的迁徙,成了人类这一物种的生物本能。
杜 梨:经过这些年生活的磋磨,我对北京的感觉是复杂多面的,我对颐和园的感情也是爱恨交织的。我至今也没太搞懂北京,我也把握不住北京或颐和园。北京的特殊就是像Jay-Z和Alicia Keys唱的《Empire State Of Mind》中的纽约,当我离开它的时候才最爱它。我们在歌、诗与小说中所呈现出的是一种广阔美好的气象,是被高度凝练过的诗意。那种坐在跑车中,带着纽约洋基帽,好像是这座城市主人的感觉必然是虚假的。人们所有的这种自豪感和自觉中的特殊性也是被赋予的,是在做一种被赋予的梦。真实生活的驳杂必须是痛苦、琐碎和充满忍耐的。大概世界上每座城市都是这种感觉,在虚假的诗意中忍住你的痛苦,或一言不发。
行 超:关于北京的作家作品,我们比较熟悉的有上世纪30年代活跃在北平和天津等的“京派作家”,如沈从文、周作人、废名等;还有以老舍、刘恒、王朔等为代表的“京味小说”。“新北京作家”是否继承了这些文学传统?与前辈相比,“新北京作家群”的“新”主要体现在哪里?
石一枫:京派作家的范畴比较宽泛,更多是在北京写作而非北京的写作,真有传统的话也不是直接继承。现在很难想象北京孩子会像沈从文那样认识生活。京味小说的传统在我看来相对清晰,也有更鲜明的标志,比如刚才说的平民视角,从老舍到刘恒是这样,现在恐怕仍在坚持,此外还有口语和书面语高度一致的行文方式,年轻点的作家也有很多这么写的。至于“新”,我觉得主要是在表述对象上,北京的生活变化了,所写的小说当然跟过去不同。
孙 睿:肯定会继承一些,只要“北京人”出现在作品中,北京人特有的价值观和应对现实的方式,仍会沿袭几十年前北京人的特质,比如自得其乐的那种散淡劲儿,透着一种不慌不忙,爱谁谁。
新世纪后的这20年,北京的发展变化太大,不仅北京,全国在巨变,现在的一些生活方式和生存方式是十年前根本想象不到的,外部世界的变化也改变着文学的边界,现在的作家经历着这些,写出来的东西自然是“新”的,互联网和飞机、高铁让现在的作家更容易站在世界的角度写北京。
杜 梨:京派与海派之争是我很喜欢看的,它与北京这座城市关系并不大,我更喜欢他们那时无拘无束、自由争吵、毫不顾忌的文学史意义。老舍等前辈是我最为关注的,老舍小说中一个特别主要的特点,只有北京人才能拥有,就是他说的“诙谐”,而我最看重的是幽默。每看他作品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这是非常难得的品质。世界上所有的诗人作家中,我认为老舍和杜甫是最逗的,他们不仅逗、悲凉,还特别精确,可以将人描述得如此精准且市侩,即使生活那么苦还不忘幽默,幽默中还有最无耻的笑声。
老舍的这种逗是独属于北京的逗,即使是北京人里也难得的出挑的逗,不是某些低级段子和烂大街的谐音梗,是极为高级的灰色幽默。“新北京作家”我不知道是否继承了这种文学传统,我不太了解其他人的写作,我只希望我继承这一点,因为我身边说话好玩儿的北京朋友太多了,我每天都必须要哈哈哈。“新北京作家群”的“新”——新题材、新气象、新风貌、新批评。
行 超:近年来,以地域为切入点的写作逐渐引起人们的关注,在这样的格局中,你认为“新北京作家群”的写作是否存在不足,对其未来的发展有什么期待?
石一枫:说不足,没有说人家的,就说我自己。自己看自己当然是满目疮痍,这也是一个客观的、渴望进步的态度。问题多了去了,比如北京人写东西底色偏暖,偏暖当然没问题,但也要区分是认识了生活真相的暖还是一厢情愿的暖?如果是后一种,那么足以为戒。此外,还有过分注重生动、略显夸张的语言方式是否影响了表意的准确和深入?这也值得思考。这些问题常常属于文学通则,很多还是双刃剑,如何在特色和普遍标准之间掌握平衡,是个需要长期钻研的工作。在这方面老舍就有意识地做过探索,前辈作家仍然是值得我们学习的。
孙 睿:北京很大,每个区的生活节奏各不一样,人的背景也各不相同,可以说北京其实相当于好几个城市,所以写北京不同区域的作家,也相当于待在各自“城市”写作的作家,写着自己熟悉的生活,很难“跨市”去评说别的作家所写生活的不足。如果有不足,更应该站在文学的角度去看,比如人物是否写透,人和时代的关系是否到位。
希望“新北京作家群”这个名头的确立,激发正在书写当下北京百态的作家们,除了被生活本身感染引发出创作冲动,也能跳出那些生活现场,从“北京文学人物史”的角度来构思作品,写出更精准和动人的作品。
杜 梨:我觉得正如一些批评家看哈代,觉得哈代是具有浓郁地方色彩的小说家,但其实并不是这样的,他对于人类心灵的描摹,已经超越了英国西南部的多塞特郡。我觉得以地域去概括,只是文学史需要这样一种群体性的概念,而不是作家本身需要这样的概念,毕竟每个人的表达是如此不同。最重要的是,大家都要说真话,写真东西,一定要睁眼看北京,把眼睛好好睁大了细看,历史就在我们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