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新力量

碧 桃

■程舒颖

程舒颖,1999年生,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生。曾在《当代》《长江文艺》《雨花》等报刊发表小说和评论。曾获第二届“京师—牛津青年文学之星”银奖。南京市“青春文学人才计划”签约作家。

那天晚上,他看到时间像线一样流动,北斗七星变幻了方向。一颗流星从西北方飞来,朝东南落去,线迹如鸟的飞痕。他的汗水沁满额头发带,落下一滴,他抬手拂袖擦拭,疾步匆匆赶路,往山中而去。脚边草叶如鸟翅般扑簌,树影横斜照映在身,待至山腰,已力有不逮,气喘吁吁。

寅时已过,山中烟云缭绕。待雾气散去,一株碧桃显现,盛放如云霞。他卸下背篓,折下花朵最为繁密一株,截作两段,放入篓中,待至下山时,碧桃已隐入烟云,消失不见。下山后,他推开家里的吱吱呀呀的木门,妻子唤他,在竹床上半卧。

家中妻子唤作珩珠,江浙人,早年于临安一带逃亡至此地,遇到他接济,心有感念,与他成婚,立一生一世誓言。初见珩珠,她已行走不便,结为夫妻后,他更四处尽心打听,寻医问药,得知妻子所患为消渴病,伤势在脚,但实则病于身心。他搜刮家当变卖,一掷千金,给珩珠服用白虎人参汤、肾气丸后,她仍然虚弱,甚至脚伤一日重似一日。最后,珩珠为保全双腿,请求他为自己断脚。他磨刀斧、烧烙铁,草乌溶酒,让珩珠服下。见珩珠麻醉睡去,他恨不得替代妻子断脚,可迟迟下不得刀斧,只叹天意难测。

家中钱财悉数将尽,他把妻子溃烂的双脚捧于怀中,嚎啕大哭。见妻子眉头略蹙,怕妻子醒来失望,只能出门,行走数里,躲在桥下哀叹。那时他看那秦淮河上,画舫流入桥洞,船上歌舞升平,舞女抱琴跳跃,心痛更加难以抑制。霎时,一舞女向他奔袭而来,眼见就要跳上岸堤,他赶忙后退,最终有什么轻轻落在他的怀里。他睁眼一看,画舫和舞女皆已不见,砸中他的,是一枝盛放的碧桃。

回到家中,珩珠还未醒来。他不敢再看珩珠面容,只把碧桃放在她身侧,趴在床头,沉沉睡去。待第二天醒来,珩珠竟容光焕发,好似换了一人,双脚也不再流脓,此后日日渐好,有痊愈之势。他喜出望外,即在家中院落种植碧桃,以祈求祥瑞,可土壤湿润,几株碧桃都难以成活。后来一年清明,他去山中给母亲扫墓,见母亲坟头青草长势旺盛,便栽植手中碧桃于旁,但因山中道路险阻,他脚力不支,疏于浇水,逐渐忘却,只在乡间与珩珠男耕女织,逍遥度日。几年过去,珩珠鬓间,那舞女所赠碧桃,竟一直没有凋谢,反而日渐红艳。

一日,官兵上门,告诉他城外已狼烟四起,兵荒马乱,需征兵纳粮,重收赋税。珩珠怕他被征兵收走,不顾反对,要将家中粮食小半交出,即便剩余已难过冬。他虽然心有不忍,想起珩珠病情尚未痊愈,怕留她一人,只能应允。后来官兵竟时时上门,一日快似一日,收粮愈多,收税也愈重,只怕要将粮食和家财收尽之后,再将他人掳去。待粮食将尽时,珩珠在家掩面哭泣。他只能带妻子离家,合计另谋出路。他携珩珠行走数里,来到那日桥边。可到既定之处,却已不见那桥,只剩断壁残垣,桥边客栈茶肆,也是一片萧条。城门处,烽烟聚成狼群的形状,又向天边飘散。那时,他又听见不远处,有兵器马蹄声朝他袭来,他忙带珩珠躲避,回想起那日画舫和舞女、刀斧和烙铁,一日之内极尽悲喜,仍然历历在目,近一年过去,似一瞬烟云过眼。领妻子匆忙回家,好在房屋田地坐落山脚,未被战乱波及。

不等官兵再来,珩珠痛哭,与他执手言,怕此后战乱持续数年,碧桃已于我无用,仅堪堪维生。将碧桃栽植于吾家田地,稻粱可换一命。遂将碧桃于发鬓间抽出,放于他掌心。他听妻子的话,修剪碧桃枝条,插于田间,时节正临霜降,可万物竟于田间萌发,一日之后,悉数长成。他喜出望外之时,却发觉妻子双脚又几近溃烂。他于田间寻前日所植碧桃,已难见踪迹。

日后,珩珠渐渐病重,自知时日无多,叮嘱他将收纳粮食藏于砖瓦之下,官兵再来收粮,设计贿赂其中一人,绝不尽数交出。待自己死后,埋于山间,再携粮食所换财物,找他处逃难。于是他骤然想起多年前,在山中栽种于母亲墓前的碧桃。一夜星象呈祥,他赶忙深夜上山,瞧见那碧桃于烟雾之中隐现,点缀新鲜露水,娇艳欲滴。再看母亲坟墓,坟头青草茂盛,近前松柏林立,有出尘之姿。他拜过母亲,为墓除草添土,下山时回头,见碧桃又隐于烟云。

他将碧桃交于病榻珩珠之时,官兵又至,却不是之前来的两人,衣甲血迹斑斑,干褐连成一片。战事胶着,两官兵不由分说,当即拉他入营。珩珠涕泗横流,爬下床来,扯丈夫衣袖,官兵用棍棒将珩珠喝止,珩珠依旧紧紧不松手,被官兵挥棒击打手臂和脊背,身上被单脱落。官兵见到她溃烂双脚,也无奈叹气,将她扶回竹床。他随官兵去时,不敢回头,不忍再看珩珠一眼,只听珩珠哭泣,等到屋外,终于难以自制,停下步子回看,只见空空田地,已然冬日萧瑟景象,凋敝寒屋,更似不曾住人。等到兵营,他觉怀中有物,硌其胸骨,解甲宽衣,竟是那日于山中所采碧桃,花瓣被挤压稀碎,只剩枝条,就像珩珠病重抚摸他时那嶙峋的手。

此后征战数年,行旅途中,有时得见碧桃,以为南柯一梦,向战场弟兄说起。战士们围一篝火,听他说珩珠的故事,潸然泪下,纷纷说起家中奇事。原来不仅碧桃,还有牡丹、荷花、秋菊乃至耐冬,皆有典故。其中一人说,珩珠既能吸碧桃精气,且来历不明,必为花妖,为他招致祸患,以至征兵至此。他却说,就算珩珠为妖,他这人生过了二十八年,同珩珠只过了一年,却感觉有十年之久,已然庆幸。战士们无人接话,纷纷思念起家中亲人,连绵不绝,天上降下细雨。

几年后,他行营至家附近,大雨滂沱,他趁机逃走,半夜来到山脚,看到房屋坍塌成废墟,田间长满杂草,彻底荒芜,想起临行前妻子哭诉中夹杂的一句话,碧桃为生,不能为死。他再次上山,小径已被草木填满,他以刀剑开路,终于寻到母亲坟墓,青草长势更高,而松柏已近合抱之粗。再寻旁边碧桃,终究不知所踪。

他坐在母亲坟前,梳理他所经历的世间事物,感叹一切得又复失,都像没有来过,零零落落,本就是他一个人。那个夜晚,他看见山中时间,不再像线一样流动,而是像一只鸟一样飞走。下山后,他把怀中碧桃插入泥土,闭上眼,看到珩珠来的那年春天,杂色花朵沿河岸开放。他站在田地,从贴身口袋取出去年的种子播撒,一眨眼,年初种的麦子已经遍地金黄。

等他再睁眼,天色还未完全复明,他决心返回兵营。路途中偶然看向城楼的方向,晨光熹微,他惊讶不已,随即泣不成声。那时他认出了妻子,一株碧桃亭立,那棵树坐落之处,是一抹被晚霞浸染至瑰丽的云,一阵风徐来,云就消失了。

2023-08-21 ■程舒颖 1 1 文艺报 content71355.html 1 碧 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