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新力量

雪 年

■罗志远

罗志远,1999年生,湖南长沙人,西北大学创意写作专业硕士在读。作品散见于《作家》《天涯》《西湖》《湖南文学》等。有小说被《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转载。

离新年已无数日,在岭南的车站口微微伸个懒腰,隔着积雨的地道望进去,站台有些晦暗。近檐处,几盏红灯笼下,三姑娘正朝我行来。竹筐背在身后,白布帘掀起一角,露出几颗红彤的荔枝。几只白鸽围绕车站上空,转了最尾一圈,从顶上忽地跃下,试图啄食。

“阿宝,勿睇了,卖完这批,今日要早返屋过年!”三姑娘驱赶一阵,像是恼了,开始唤我。我喵了一声,扑将过去,惊起几只鸽,它们扑棱双翅,盘旋四周,衔枝的荔枝落了一地。三姑娘行近,一颗一颗拣起,郑重放回筐内,立起前不忘瞪那些罪魁祸首一眼,睇那些白鸽立在不远处的便利店上,一副蠢蠢欲动模样,忙一手护住箩筐,顺手拣起地上一块碎石,要扔去。

突然,狭小的车站内急切切传出一声鸽哨,短促响亮,一个十二三岁少年身水身汗地跑来。臃肿的白色夹心绒棉袄上有几块脏兮兮的黑印,像是许久无洗,裤袋裂几条缝口,一面跑一面掉。他几无注意,立定,憋红脸说:“别扔,别扔,这是我养的鸽子。”

少年面皮黝黑,脑上戴了顶帽子,手上拎一个偌大的白色鸽笼,口头讲的是极标准的普通话。三姑娘一时止住了手,又睇地上亮闪闪落了些物什,忙拍我一下,待拾回,原是一包包鸽食。少年一面在店门口来回踱步,一面启开鸽笼,口衔嘴边,憋足了口气,只听嗡地一声响,群鸽便似受到号召,飞扑扑往笼里钻。三姑娘似起了些好奇,俯身抱起我,凑近睇。笼内群鸽紧挨,与三姑娘对视,眼睛清亮如水晶。我喵了一声,似要挣脱扑去,鸽子猛地一扑棱,也吓得提笼少年一个趔趄,几近摔倒。三姑娘立在一旁,不由笑出了声,说:“阿宝,我知你习性,勿睇鸽子身上白雪雪,就光吓唬人家。”

少年的性子似有些小,退了几步后,帽子不小心掉下,头低低,露出一个大光头,慌不迭重新戴上,半天不声。三姑娘忙又拍一下我的头,把鸽食递去,解释说:“勿怪我养的猫崽,它叫阿宝,这是你刚掉的物什,还你。”见少年接过物什,仍不声,三姑娘似有些愧疚,踌躇片刻,说:“睇你比我小,我是你阿姐的年岁,又冒犯在先……”说着从身后箩筐里抓一把滚圆的荔枝,塞在少年手里。

我识得清晰,壳上赤如丹砂,枝叶绿如澄波,露出的果肉晶莹如玉,三姑娘选的是筐内最好的品种:妃子笑,平日自己不舍得吃,只卖钱,不由心急急,喵呜一声,就要扑将下去,却被三姑娘搂紧了。

荔枝在鸡爪细的手中滚了滚,少年慢慢有了反应,嘴角紧抿,显出些许局促。三姑娘在一旁催促说:“这荔枝食得,不比糯米糍、桂绿差,试试。”喊了数次,少年始一动不动,却不知怎的,眼眶慢慢有些许发红。三姑娘一下慌张,见四处人多了,一拉少年袖子,撇开人群,慢慢往前行。

问了一阵,方知少年叫禾生,来自北京。他阿爸早早去世了,阿妈一人拉扯大,靠广场放鸽为生。至年前,禾生一次体检,测出同阿爸一样的病,阿妈受不得刺激,也一下撒手而去,仅留下五六十只鸽子。老北京待不下,只得草草收拾行李,年末南下寻阿公。说到得病,禾生指了指自己几无一根发的头,嘴唇咬紧,不声。

据禾生说,他一下火车就挨了骗,跑去上公共厕所,把鸽子交给一跛脚佬看着。待还到手里,鸽子已少了两只,禾生急脚脚去追,哪知跛脚佬撇了双拐,行得比他还快。后又遭到一黑脸仔,去抢他物什,弄得几只鸽脱笼,好半天才寻回。

三姑娘大概听得气恼,干脆捂住他口,说:“勿要说了,车站乱,多是外地人聚脚,你急早寻着阿公家,困一觉,忘了这些物事。”又拭去他衣上的灰,“睇你这样,要过年了,还无食饭,天还早,阿姐领你走走!”说着一拍我的身子,俯低放下。

“阿宝,带路!”三姑娘说。

我在前方行,三姑娘和禾生在身后。车站两边有不少摊档,摊主或坐或立,身处一圈,大声吆喝。有卖钵仔糕的,卖肠粉的,还有几家摊前摆着焦黄黄的光酥饼。几家摊主大概识得三姑娘,一走近,便愈发卖力大嚷起来。三姑娘充耳不闻,跟在我后头,待撇出人圈,方细细声说:“勿睇那些人说得口响,一个个嘴上大炮,吃食好坏,做不得数!”

午前的太阳煌煌地亮着,天是金属质感的冷白色,如剃刀般割疼眼睛。一路行,眼瞅过了午后,失了日头,天口闷极,风中混着一股机油,从尽头吹来。三姑娘不由打了个喷嚏。禾生见状,似稍稍向前一步,挡在三姑娘前面。

三姑娘行事一向麻利,绕过三五个生人,左拐右拐,经已到了一家食堂门口。后寻得位子,上了菜单,不料店主皆赶着返家过年,已无其它吃食,只得各点一份肠粉。三姑娘心头闷闷,身为阿姐,又是东道主,失了面子,先是头低低,一字不声,后睇禾生食得倒是欢,鸽子在一旁笼内咕咕叫。三姑娘逗弄数次,忍不住问起广场放鸽的事体。

禾生一抹嘴,从兜内掏出一袋鸽食,做了个往上抛的动作,说:“鸽子活泛,多要细心养着,久了亲近,便知道认人了……”禾生说起在北京放鸽挣钱的过往经历时,总离不开阿妈和他相依为命的日子。自他检出了病,阿妈一走,经已许久无放鸽了。

“北京雪少,有生之年,我想看一场雪,鹅毛大的,飘啊飘,一定极美!”禾生成日不爱说话,但心底对很多物事,譬如自己的病,比谁都心水清。“这次南下寻阿公,来前看天气预报,恰好说今日会落一场雪的。”禾生睇向外面,晚黑的天上,雪云似被烟云覆盖,微微有些许失落。

窗外挂着的一排红灯笼依次亮起,鸽子安静下来,藏起底部一对焦黄黄的足。我蜷起尾巴,紧挨着炉火,昏昏欲睡。

待食完,车站彻底无了人,宽宽敞敞,四处只有风在叫。出门前,三姑娘抿紧了嘴,不声,又抓把妃子笑塞禾生兜里。

我伏低在三姑娘脚边,见禾生一步步行远,远方是密密匝匝的黑,突然身子像是感受到什么,心底慌失失跳进三姑娘怀里,猫尾经已沾了不少白屑。

禾生也像感应到什么,立下脚步,仰颈而睇,大团大团的白色落下。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下得极轻盈,仿若棉絮一般,驱逐了南方的夜,把这夜下白了。禾生的眼皮打着抖,好半天方鼓足勇气,启开鸽笼,掏出一袋鸽食,试着向天上抛去。群鸽挣脱出笼,舒张羽翅,与那白色的精灵相拥纠缠,盘旋许久。

烟云散去,远处窸窣响起爆竹声,声音便有了轮廓,空荡荡的风终于寻着依托。三姑娘睇了许久,轻抚我的背,细细声说:“阿宝,过年了!”我喵了一声,无醒觉,换个舒服姿势,眯眼睡去。

2023-08-21 ■罗志远 1 1 文艺报 content71357.html 1 雪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