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百色女作家群体的写作,以自身独有的性别视角,以及隅于边地的民间和民族意识,糅杂南方地区的风物,形成了自己的特色。从这一写作群体的文学文本中,可以见出当下女性文学所展开的可能性。她们的写作更多地探入人性与自我,切近时代和历史。广西百色女作家的创作呈现出的蓬勃的生命力、野性的生命意识、笃定的民间信仰及个体信念,都展露着自身的异质性和辨识度。可以说,女性作家的创作是一个极富意味的现象与镜像,更在历史的宏大语境中形构新的精神装置。
陶丽群的中篇小说《净脸》,无论是叙事景象还是话语修辞,都颇具鲜明而异质的风格。“净脸”是壮族地区的民族传统习俗,主要是民间给刚死去的人洗净、清洁,让其有尊严地“上路”。小说写生活在少数民族山区的莫老太的生命抉择与行迹,她为不计其数的死者“净脸”,功德无量,却在泥沙俱下的民间经历了自身的曲折。小说甚至以某种幽灵叙事写出了生与死之间界限的弥合,当然其中也透露出一代人的彷徨和献祭。最为惊心动魄处,是莫老太在边境遇到的一具血肉模糊的尸身,但她专心致志为其净身,以勇毅挚切超越死亡和血腥的恐怖,将小说的境界推向深邃与开阔。短篇小说《有人深夜放烟花》写自闭症儿童家庭中的母亲遭际,女性的伟大固然孕于平凡之中,但更深切地体现在生命的倾斜与裂变之处,陶丽群一寸寸地析解在困境中跋涉的母亲陆连芝的内心,显露她的沉重与苍凉,也慢慢堆积起无比温情却又不可摇撼的精神立柱。女性回到真正的自我,回到日常的家庭,回到己身最适切的境地,从精微而至广大,这个过程极为艰难,却是她们义无反顾之路径。
杨映川的短篇小说《住在香若樟》,将凶宅的故事讲进两口子的生活之中,透视当代城市的生存艰辛与心理困境。夫妻俩同住凶宅,遭遇着来自生活和职场的双重夹击,妻子俞顺顺奋起一搏,反戈一击,她的软肋反成其盔甲和武器:“她雄赳赳走到小区门口,高大闪亮的门牌写着香若樟三个大字,她无比仰慕地看着这三个字,她好像仰慕的是自己,她想,大姐我凶宅都住了,我他妈的还有什么可怕的!”悬崖边上的反转治愈了她的怯弱,也重振了一个原本弱势的女性的气力与雄心,使其反转职场、生活的境遇。凶宅因此成了现实的庇护所,这背后无疑折射出当代主体的裂变、人性之怪现状以及女性的另类艰困。中篇小说《一千零二夜》更是故事交叉着故事,在双重的现实与虚拟世界之间架构桥梁,最终是为了抵达并拯救最幽邃的人心,而这个历程寄寓着女性本身的妥协、斡旋与重新的关联、融合。小说写到男女主人公徐生甘和曾白青第一次见面,他“朝她伸出手来,他们的手互相握了握,都凉,没有什么温度”。后来,因为失眠,曾白青开始给徐生甘讲故事。这成为了一种常态。小说作为一种故事,为另一种“故事”所叠加,并且“故事”的功能也发生了转变,“故事是说给徐生甘听的,她不是倾诉,而是借此告诉他,债业不应该传承,她曾经是那样一个牺牲品”。在这个过程中,虚构紧密对应着现实,告诫、拯救,甚至是自我献身,她最后用姥姥的故事表达要给他生孩子,试图消弭他的仇恨,“故事”的无功利性始终显露自身的现实功能。跳出来看,这又何尝不是小说本身的指向,以虚乱实,拯救人心,慰藉魂灵,最起码,将人引出暗夜,再行沉思。
潘小楼的中篇小说《南风吹过露台》,讲述了现代女性的处世之道。作者执意看清楚那种冷冰冰的现实,辨析真假,过滤虚幻,讲述女性从秩序到博弈再到坦然不惊,进入一种生活化的新形态。“我”将之视为所谓的“关系”,自然是平等的,但是又为俗常的时日和事务所牵连,正是这样的关系维持着当代情感/婚姻的基本平衡,当然这个平衡往往裹挟着隐忍、妥协、退让,除非在某种悲剧性状态下到达临界点,最后发生崩塌。小说里,艾菲与生活中并不亲密、甚至有些疏离的丈夫相处,却常常生出这样的喟叹:“毕竟,眼前的这个男人,是她自己选的。”而且面对丈夫种种似乎难以容忍的日常,她欲言又止,还是选择了忍耐,“她看着他,忽然觉得没了开口的必要”。而在感情中牺牲妥协、磨平棱角以达成的“平衡”,只是求稳的“中年”心态引发,甚至有时候都无法将之诉诸利益和欲望。小说将女性心理写得很通透,编织一种情感的与心理的网络,细腻、绵密,有很多男性作家作品所缺乏的那种黏稠感。这又与南方的亚热带气候相契合,小说的湿润度、饱和度恰到好处,是南方地区的“南风”天气行将结束时吹拂的清爽通透的北风。潘小楼的女性意识是渗于肌理的,同时反馈在工作与生活的细密周遭,于城市语境中塑造出独特的女性形象。小说主要叙述的是艾菲和苏米们的女性处境与情感选择,中间穿插着她们的成长史,由此述及她们大学时因读对外汉语专业,在越南河内的实习时光,仿佛一出蒙太奇式的双城记。与南宁一样,河内也是亚热带,但风情与景象又各有不同。最后,她们都遭遇了生活的围困与生存的艰难,并为此不断付出努力。小说最后,艾菲和苏米的不同际遇及选择,代表着女性意识延伸的不同路径。值得一提的是,无论是艾菲的露台,还是苏米的孤岛,不仅喻示女性的处境,而且代表着她们观看的姿态与立场。这样的庭院,包括艾米的露台,对应的是女性所拥有的空间和余裕。在那里,她们有回旋的余地,有进退的准备,可以从容面对自我,怡情养性,环顾四周;又能对视乃至对峙男性与世界,筑起堡垒,虽此非必然,但始终有所凭依,当然也有可能是接纳和糅合,意味着温情的愿景。总而言之,那是她们现实的避难所,也是精神的乌托邦。
罗南的散文常常从女性的个体经验出发,创设出多重维度的隐喻,掺进了虚实的对照与文体的糅杂,以探询更为深邃的生命世界。在《迈囊》中,执迷于中草药的迈囊过世,人们发现他床榻的席子下面,铺满了儿子买给他的西药药丸,那是他所弃置却又不肯彻底丢弃的东西。不得不说,这是一篇充满现实感与隐喻性的散文,其中呈现出虚实的交错,而且凸露丰富的文化征候。不单如此,对于罗南而言,也许在散文小说化、小说散文化的文体糅杂中,能够探索出更有意味的斡旋世界。实际上,纵观20世纪以来的中国文学,小说与散文的互渗关乎文体的新探,从废名、沈从文,到孙犁、汪曾祺等,都为当下的文体革变提供了范型。
总体而言,从以上几位百色女作家的作品中,可以见出她们在纵深感与浑厚度、全景图与横断面以及在异质性与辨识度上作出的努力。当然,其中也多有不足之处,需要打磨和夯实的地方亦不少,比如,从个体的经验中走出来,从单一的地域中走出来,从俗常的语言中走出来,探索更加广阔的文学未来。这一切需要文学写作上的突围。
大体而言,中国近现代以来的女性写作,经历了革命时代的“革命性”、后革命时代的“博弈性”,再到当下新的平等视阈中的“关联性”。质言之,当代中国的女性写作关联域更大了,至少从如今重新集结的女性书写中可以见出,她们以更为自主的姿态,试图关联传统与未来、历史与时代,关联温情与幽暗,关联自我的内面与他者的共存。
(作者系《南方文坛》杂志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