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版:书香中国

《恋殇》

□叶 辛

《恋殇》,叶辛著,作家出版社,2023年8月

沉默了一会儿,202的客厅里有些静,西亚垂着眼睑在思索。林源问:

“还有什么额外的要求?”

“哦,没有了,”西亚瞅他一眼,他仍安安静静没啥表情地望着她,“两个陌生人住在一套房子里,我还有些不习惯。一旦生活当中发生什么事儿,就用你刚才说的方法,写一张即时贴贴在门上,我们坐下好好商量。”

“好的。”林源说完这话,离座起身说,“那我就走了。”

西亚愕然,她瞅了一眼他随身带进屋的双肩包问:

“你不入住?”

“今晚我不住……”

“那你住什么地方?”

“我在附近宾馆住。”

“其实你可以不住宾馆,”西亚解释说,“马经理事前就叮嘱我,为便于租房客人随时来看房,让我把床铺以及和卧室配套的什物都像客房似的准备好。我听了他的吩咐,都备好了。看得没有异议,可以住下。”

林源手指了一下客房,淡淡一笑说:“刚才跟马经理进去,我看到了。床单、被窝、枕头,全是新的。说明你为出租房子做足了功课。”

“那你什么时候来入住?”

“我想想,”他的头滑稽地一偏,脸上显出一个调皮的表情,抬起左手,屈着手指道:“三四天吧。”

“你这又是何必,”西亚直通通地说,“既然没有异议,冤枉花宾馆的住宿费。”

林源沉吟了一下说:“宾馆里还有点事。这样吧,三天以后的晚上,我来这儿住。签合同时,我会对马经理说的,房租就从这个月开始起算。走了。”

他潇洒地把双肩包背上,摆了一下手,走向门口。

西亚想说,她提醒他及时入住,不是考虑房租,而是想为他节约点开支。从他的衣着,她不是看出他收入不高嘛。他最后说出那句话,好像是觉得她催他快来住,为的是要他多付几天房租呢。再凝神一想,这会儿已是九月下旬了,即使是天气炎热的上海,立秋也二十来天了。他说从这个月开始计算房租,弄得好像她这个房主又赚到他便宜似的。

西亚想着,觉得应该当面锣对面鼓地给他讲清楚。可他似乎根本不屑于听她多余的话,一甩手就开门下楼了。

西亚坐在沙发上,呆痴痴地望着门背后凝然不动。门上的猫眼泛着点儿亮光,其他啥也没有。可西亚的心情仿佛在202来过林源这个房客之后,有点儿变了。

从在故乡小城的高中里萌动起少女情怀,不知不觉随着一帮女同学成了王万吉的粉丝,后来又抑制不住那股少女崇拜的激情,一往情深地敞开胸怀,热恋上她心目中认定的“音乐王子”王万吉以后,仔细想想,她和其他男生、其他小伙子打的交道是不多的。即便王万吉组织的小乐队里全是男孩,她也是通过王万吉和他们打交道的。王万吉私下给她评价这个人怎么样,说他的性格和特长是什么,她同样认为是什么。比如小胖子贪嘴,瘦高个儿弹琴的不吃鱼腥,她也自然而然地觉得对方就是这么个人。后来他们一个个离开小乐队走了,西亚也便把他们一个个置之脑后,时间稍长,连他们的姓名都忘了。

除了王万吉,近距离地、像刚才这样面对面地和林源这么个男孩讲话,对西亚来说,还是第一次。

在陆家嘴的大公司里当财务,她只负责埋头做好自己的账,几乎也很少与小伙子促膝讲话。要同外界打交道,接公司上层的电话,也都是中心主任、副主任的事儿。同事们个个承认西亚的美貌,但也都知道她早就名花有主,和一个未来的克莱德曼、李云迪那样的音乐天才同居了。

一句话,从这个外表、为人、性格和王万吉截然不同的小伙子身上,西亚感觉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男人。林源看上去都要比她还年少哩,但他是个男人,西亚不会搞错。

痴坐了一阵,西亚陡地醒悟过来,她伸手摸一摸茶几上的咖啡,只有点儿微温,急忙端起来,一口喝尽了。放下咖啡杯,她吁了一口气。

是啊,自从王万吉甩手而去,西亚是孤独的,寂寞的。晚上躺在床上,她时常有点孤零零的感觉。上海是个二千几百万人口的大城市,无论是马路上还是小区里,到处都充斥着大城市的喧嚣和热闹劲儿,邻里之间,楼上楼下,西亚以与世无争的态度,一视同仁地对待所有男女老少,从没和他人拌过嘴、吵过架、闹过矛盾,就像她在陆家嘴大公司的为人处世一样。但她心里明白,所有世人都不是她的亲人。她曾经有过的亲人,外公外婆,在她大学四年里先后离开了人世。而生她到世界上来的父母亲,早在她没有记忆的岁月中,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当她稍谙人事,企图从外公外婆口中得知真相时,外公外婆除了露出悲痛伤心之情,仅仅答应她,当她大学毕业,走上工作岗位,踏上人生之途时,自会讲给她听的。接到外公发来的信息,说外婆生命垂危,医生说她处于弥留之际,催西亚赶回小城时,西亚一分钟都不敢耽误,请假、购票,赶到小城里的医院,但外婆已经撒手人寰,离她而去。而在西亚大四那年,养老院催她赶到外公身旁时,几个月前已患老年痴呆的外公也走了。西亚终究没在两位老人的口里听说父母早早辞世的原因和真相。

自从恋上了王万吉,特别是和他同居在202以后,在西亚的脑子里,在她的认识中,在她整个身心的关注下,王万吉就是她的主宰,就是她感情的全部,就是她唯一的亲人。当王万吉功成名就时,她随着王万吉回到小城,王万吉的亲人就是她的亲人,王万吉的父母就是她的父母。王万吉是她的世界啊。任凭勤勤姐这样的人,任凭公司里有人在背后说她真傻,傻到家了,女方挣钱养活一个一文莫名的男人。上海籍的青年男女同事,甚至有意无意地故意讲给她,在上海人的世俗观念里,像王万吉这种自视甚高的人,就是标标准准的“小骗子”。

西亚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一意孤行。她觉得自己已经是王万吉的人,就得从一而终,决不能因为他暂时没有职业,他的天分和才华暂时没被世人承认,而把王万吉甩了,让他也像小乐队其他成员一样,灰溜溜地回到故乡小城里去。他们当初轰轰烈烈地出来闯荡大上海,也曾经是小城里的一大热点新闻哩!

直到王万吉毅然决然离家出走,直到他对西亚避而不见,直到传来他卑贱地投身于妖媚的梁云霞的石榴裙下,西亚这才如梦初醒般意识到,她是被无情地抛弃了。在这个世界上,她再没个亲人了。

好几个似睡非睡的昏梦中,西亚眼前都看见荒无人迹的沙滩上,一只被淋得透湿的小鸟,在稀湿地寻找着食物。

她就是这只可怜的小鸟啊。

西亚不曾号啕大哭,不曾哭得死去活来,白天黑夜,她就这么不吃不喝地痴坐着,眼神直勾勾地发着呆。要不,勤勤姐怎会见了她就说,她瘦得可怕哩!

可能正是勤勤姐见她瘦得不成形了,不动声色地伸出援手救了她。只有她知道西亚被炒了鱿鱼,只有她过来人才能洞悉西亚感情失落以后的沮丧和颓唐。又加上303金小平和她朋友马宏滨的相助,西亚的精神才从无底深渊里逐渐恢复过来。这也是她真正地从个人角度和上海人打交道。三年了,不是说她没有和上海人打过交道,陆家嘴的大公司里,与伊勤勤和金小平,包括楼下102的素娟阿姨两口子,她都是打招呼相互问候的,但那都是客客气气、彬彬有礼,保持着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她并不走进对方的心里,并不了解她们的过往。反之也一样。在她们心目中,西亚不过就是千千万万到上海来就业的新大学生之一,属于近一千万的新上海人一类,没有必要也不须花费心思去知道得更多。

但这一阵情况不同了,西亚在失业以后,又遭遇了感情上的重大打击,失恋了,眼看着生计都成了问题。那些小乐队的成员被上海撞得头破血流,灰心丧气之后,可以像兔子似地逃回故乡小城,西亚却无路可逃,她连回故乡的路也没有了。那座充满烟火的小城里,外公外婆已经离世,她能找谁去。

就在她孤立无援的当儿,勤勤姐向她发出邀请,并且开出和她在陆家嘴公司薪酬差不多的工资。勤勤姐没有对西亚面试,没有任何考核,或者说她在以往同西亚作为姐妹交往时已经在面试西亚、考核西亚了。勤勤姐充分地信赖西亚,相信西亚的能力。

这等于是在西亚人生恰好处于悬崖边上时,伸给西亚的援手。

西亚从心底深处感激勤勤姐,让她没有走向绝望,走向不可知的未来。

而同303金小平的交往,只不过是普通的邻里关系,点头姐妹而已。但在粉刷房间这件事上,这之前几乎不认识的马经理毫无私心地帮助了西亚。虽然马经理是看在多年的熟人、朋友金小平的面子上,可他举手之劳做好的这件事,不仅仅是让西亚202房间起了个焕然一新的变化。这变化对于西亚的心灵和精神而言,起到的是个重新启动、重新起步的作用。房间粉刷以后,西亚下班回家,待在屋里,都会有一个新生活已然开始的意识。

都说上海是个商品意识鲜明的经济社会,对西亚曾经工作过的陆家嘴大公司的财务中心来说,更是这样。即使是小家庭粉刷房间,也是个商业行为。但西亚在事前和事后,悄悄征询金小平意见,该付马经理多少费用?金小平和马经理异口同声地说:这点儿小事,一带就过去了,不要说费用的事。马经理还加了一句,就算我认识你的幸运费吧。金小平呢,更以姐姐的语气道,我问过他,他说顺便带过的事,不能收费。我看你别放心上,这个人我交往多年,人品是靠得住的。

就这么两桩事情,一大一小,西亚看待上海人的感觉和角度完全变了。她发现这些每天忙忙碌碌、连走路都步履匆匆的上海人,变得可亲可爱起来。他们不像她以为的那么不可接近,不是事事斤斤计较。相反,在看似淡淡的交往中,他们也在用仿佛漫不经心、有时又好像居高临下的目光看着你的言行举止,在这过程中,完成对人的认识。

伊勤勤和金小平两个比她年长的女性,那么愿意帮助自己,不就是这样吗?

西亚觉得,到上海这座城市就业打拼,寻找青春的梦,在经历命运和感情的一番跌宕之后,她渐渐在融入上海,找到一个真正新上海人的感觉。

今天,由马经理介绍来的年轻的租房客人,这个名叫林源的男孩,虽然只是刚刚接触,谈了场既正式又非正式的话,带给西亚的,也是这么一种感觉。

2023-09-01 □叶 辛 1 1 文艺报 content71516.html 1 《恋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