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杭州。春分。昆仑一个人一匹马,冲出位于城东的候潮门时,瞬间在驿道上奔跑成一道闪亮的光。
万历三十五年的春光在昆仑的视野里,像海浪一样连绵铺展。昆仑抱紧马脖子,他看见春风肆无忌惮地迎面撞来,味道香甜,来自青草以及花粉;也望见牧童放飞的风筝,似乎给天空送去一件鲜艳的衣裳。可是在一个能听得见不远处水声的路口,马背上的昆仑却猛地勒紧马缰,差点就跑错了方向。他拍了拍阿宝的脑袋,说你是不是也看花眼了?不许开小差,现在往右拐,咱们一起去台州。
阿宝是昆仑胯下的那匹骏马。它之前的主人是皇上。
如果让时间回到半个时辰之前,昆仑还在浙江巡抚甘士价的府上,陷入一片手忙脚乱。那时他正趴身在鸡窝里,掏出一枚刚刚产下来的热烘烘的鸡蛋,然后又在那只不明所以的母鸡的一路追随下,风风火火奔去甘士价的八仙桌旁。在宽阔又光滑的红木桌面上,昆仑有个宏大的理想,想让余温尚存的鸡蛋奇迹般站直,犹如一只稳扎稳打的酒盏。按照杭州人的说法,春分日里要是能竖起一枚新鲜的鸡蛋,这辈子想不风光都难。昆仑来回试了很多次,让巡抚甘士价瞪着那双62岁的眼睛,始终提心吊胆;也让地上等待已久的母鸡,扭酸了歪来歪去的脖子。
礼部郎中郑国仲像从地底冒出来似的,突然出现在巡抚府。他是当今国舅爷,上个月刚从京城赶来杭州。郑国仲抓起再次倒下来的鸡蛋,在八仙桌上啪地一声敲碎,将流淌的蛋清及蛋黄一丝不漏倒进了嘴里。然后他歪过头,似笑非笑对昆仑说,你去一趟台州,帮我取回一封信。
昆仑抽了抽鼻子,在郑国仲嘴里冒出的蛋腥味里,闻到了谎言的气息。所以他安静地笑了笑,说国舅爷让我亲自出马,难道只是为了一封轻飘飘的信?
那你认为是什么?
可能是来自海防前沿的情报。
郑国仲就不再吭声,将蛋壳在手里浑然不觉地捏碎。过了一阵他说,去台州你有另外一个任务,就是暗中押送一名死刑犯。将他押解回杭州,下个月在武林门问斩。
至于为什么是暗中押送,郑国仲没有解释。他只是望向院子里零碎的阳光,像是望见遥远的台州城,城外那片波光粼粼的海,广袤且深邃。很久以后他闪了闪眉头,继而又转眼一笑,对继续提心吊胆的甘士价说,只不过是一些倭寇而已,甘巡抚也用不着担心。
昆仑听完这句,耳边顿时响起粗粝的海风。他几乎已经看见海浪翻滚,也看见翻滚的海浪将倭寇的小船冲上台州海域的沙滩。赤脚的倭寇一路前行,到达戚继光将军早年在台州城所修建的那段海边长城的脚下。在那场虚幻的海风中,昆仑后来又听见郑国仲说,春分日里是要吃春菜的,杭州的春菜是不是要跟鱼片一起滚汤?
郑国仲接着还说,吃完了春菜,昆仑你就可以出发了。
2 经过三个多时辰的长途奔波,从杭州出发的昆仑,在这天傍晚准时到达了台州城的紫阳街。在他后来向朝廷呈报的《万历三十五年出征台州谍情秘录》里,在那密密麻麻的文字当中,他提到这天傍晚时分当自己出现在预定的接头地点时,发现甲十八号密铺已经是一片大火焚烧过后的废墟。那时候黄昏刚刚降临,而跟随落寞的黄昏一起到来的,还有一场蓄谋已久的春雨。
春雨寒凉,昆仑坐在黄昏的马背上发呆。他听见胯下的阿宝打出一个幼小的喷嚏,声音类似于即将绽放的花蕊,突然被劈头盖脸的雨点所打碎。此时他目光彷徨,望向丽春豆腐坊的断墙残壁,以及雨水中无声飘荡的焦烟,感觉紫阳街的这场大火,实在烧得有些居心不良,甚至是心狠手辣。昆仑从马背上跳下,抹去残留在脸上的雨水,等到整个人清醒过来一半,才隐约听见一阵若有若无的琴声。他感觉琴声缥缈,好像是弹琴人的往事不忍回首,也或者是凝望一段潮湿的记忆。
位于紫阳街甲十八号的丽春豆腐坊,是朝廷设在台州城的地下密情枢纽,其刺探收集的倭寇敌情,主要针对窝藏在浙东及浙南沿海的各类奸细与叛贼。浙江拥有长达千里的海岸线,沿海六座府城,总共设置防倭要塞十个卫以及三十个所,驻扎兵力不少于五万。然而就连统领这些卫所的左军都督府,以及常在紫阳街上打马经过的台州知府刘梦松,也并不知晓关于紫阳街上丽春豆腐坊的真实内幕。
离开杭州之前,昆仑已经从郑国仲的嘴里得知,豆腐坊密铺是由京城锦衣卫直接设立,而其掌握到的所有密情,在经过郑国仲之手后只送往一处,那就是万历皇上朱翊钧的豹房。
在《万历三十五年出征台州谍情秘录》里,昆仑后来还提到,这天被雨淋过的紫阳街异常阴冷,大火洗劫后的丽春豆腐坊倒塌在雨水中轻微地喘息。黄昏将昆仑包裹,海风从东边天宁寺方向吹来,凌厉而萧瑟,笔直钻进他单薄的衣裳。在那场令人颤抖的倒春寒中,昆仑在火场里弯弯曲曲转了一圈,依次发现了三具烧焦的尸体。郑国仲之前告诉他,豆腐坊密铺里的三名伙计,全都是朝廷蛰伏在台州的暗桩,而其中昆仑要接头的那人,代号“玉竹”。现在昆仑望着那些浸泡在雨水中的尸体,总共三张焦煳的面孔,让他实在无法判断谁是“玉竹”。至于他要带回去杭州交给郑国仲的海防情报,则更加显得没有着落。
昆仑站在雨中,凝望琴声传来的方向。透过缠绕的雨雾,他看见一个目光明亮的白衣男子,也或者是少年。少年的双手在湿润的古琴上缓缓经过,如同在傍晚的水面上飘过,而那细碎的琴声则传达出一片久远的寂寞。他要过一阵子才知道,这个青涩的、犹如被雨淋湿的竹子一样的少年,叫作笑鱼。他还知道,笑鱼是在两个月前来到台州府,到紫阳街的无人馆里学琴。教他古琴的人名叫丁山,据说是个沉默寡言的女子。
但是昆仑并不知道,此刻当他沉浸在笑鱼的琴声中时,已经被一个名叫陈五六的人盯上了。
3 陈五六当然姓陈,有着一丛坚硬而且朝气蓬勃的胡子。在店铺林立的台州城紫阳街上,他已经延续了很多年的人五人六。
陈五六此刻整个人油光发亮,窗外的倒春寒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在紫阳街南街口的聚兴楼二楼包房,陈五六全身发烫,感觉炎热的夏天就在急匆匆专门为他赶来的路上。因为刚刚吃完一场丰盛的海鲜,而铁皮火炉中的炭火又燃烧得很旺,所以陈五六汗流浃背,恨不得扒去身上所有繁琐的衣裳。他还想跳进附近那条宽阔的灵江,试着抓回一条肥美的鱼,当场用来红烧,或者是撒上几粒盐烧烤。
跟往常一样,吃过海鲜以后,陈五六就要给自己泡上一壶天台山华顶云雾。壶里的水将要烧开,陈五六望向火炉中熊熊燃烧的炭火,仿佛看见昨晚丽春豆腐坊那场尽情肆虐的大火。他冷笑了一声,不禁为自己引火焚烧的壮举而自豪。这时候有个名叫拿酒来的伙计气喘吁吁地奔来。拿酒来有一双歪斜的眼睛,一年四季都很倔强,始终朝着地板的方向歪斜。现在他擦了一把因为奔跑而泄漏出来的口水,在给陈五六递去一片紫阳街刚刚出炉的天王顺海苔饼时,按捺不住心中的急躁,向陈五六禀报说:甲十八号出现一位年轻的后生,他娘的刚刚骑马赶到。陈五六不吭声,拿酒来就补充道:那人皮肤有点黑,不白。可能太阳晒得比较多。但是我们台州城的雨,刚才已经毫不客气地把他淋透。
陈五六咬下一口心爱的海苔饼,闻见烤熟的芝麻的芳香。他将滚烫的海苔饼迅速翻转,说能不能不要绕弯,直接跟我说重点?拿酒来就十分用力,想让自己歪斜的视线从地板上抬起来。他来到陈五六右手边,朝他那片完美无缺的耳朵说,那家伙牵了一匹上好的马,马蹄钉了昂贵的铁掌,它比台州城所有的马高出了半个头。陈五六甩了甩耳朵,说高你个头,你快要把我急死了,我让你说重点。拿酒来就再次使劲回想,最后终于灵光乍现。他说哥我想起来了,那家伙在向笑鱼打听……
打听什么?
打听丽春豆腐坊那场着急忙慌的大火。
陈五六听完就不再急躁。他不声不响提起茶壶,倒出其中烧开来的华顶云雾茶茶汤,又在里头加了一瓢冷水。接着他不慌不忙卷起袖子,将油腻又腥味的双手安静地伸进青花瓷的汤盆中。水温正合陈五六的心意,此时他慢吞吞地洗手,其间又抬眼望向桌角那些长短不一的鱼骨,以及刚刚吃剩下来的海螺与贝壳。最后陈五六摸了一把左边的脸,并没有摸到一片本来就应该有的耳朵。所以他的声音斩钉截铁:朝廷的狗,弄死他!
4 雨点停住,紫阳街上的灯笼渐次点燃,像是在昆仑的眼里托起一条蜿蜒的河,河水有着血红的颜色。关于豆腐坊的大火,刚才他跟笑鱼打听过了,问他火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燃烧。笑鱼说夜里丑时。
烧了多久?
两个时辰后熄灭。
昆仑又问火是从哪个方向开始烧,为什么没有人救火?
笑鱼的眼神覆盖着一层昏暗的暮色。他说我什么也没看见,刚才告诉你的一切,全都是因为亲耳听见。
拿酒来带着一帮弟兄冲向丽春豆腐坊时,明晃晃的刀子切开那排灯笼血红的光晕,瞬间让整个紫阳街显得充满杀气。路上拿酒来碰见一群调皮的番鸭,番鸭正在啄食一条想要夺路而逃的蚯蚓。拿酒来认为好鸭不挡道,所以心中特别地恼火。他吼了一声让开,身姿矫健地越过番鸭的头顶,如同跃过宽阔的战壕。然而当拿酒来气势汹汹奔向豆腐坊时,却没想到昆仑已经在豆腐坊行将倒塌的窗口,在那堵颓败的泥墙上,发现了许多处烧焦的血迹。昆仑凝视绵延的血迹,看它一路延伸,最后到达一处散落着黄泥的废墟。他蹲下身子,在废墟上先后捡起几枚铁质的箭头。
昆仑将锋利的箭头在袖子上擦亮,就看见每个箭头的中央,分别烙印着一个细小的“左”字,左边的左。昆仑问笑鱼,问他台州城有哪些人姓左。笑鱼目光安静,说至少在紫阳街,他还没听说哪户人家是姓左。
昆仑想总会有眉目的,反正他需要找到箭头的主人。现在他已经确定,豆腐坊是毁于一场人为的纵火。之前他观察了豆腐坊的前后两道门,发现两扇烧焦门板的外侧,漆面上都有几道深刻的划痕凹槽,凹槽中残留着零星又新鲜的杉木碎屑。这样的一幕几乎让昆仑清晰地勾勒出昨晚大火的惨烈:当火灾发生时,豆腐坊里的“玉竹”和另外两名暗桩战友想要推门逃生,然而门板却被靠在外头的杉木棍给牢牢顶住。加上现在的几枚铁质箭头,他又完全可以想象,当门被堵住时,“玉竹”他们奔向了窗口,想要翻窗逃离。然而窗外同样有人把守,那些人当即射进一排暗箭,射中“玉竹”,血液喷溅在窗边的泥墙上。于是“玉竹”倒下,被蔓延的大火所吞噬。由此,掉落在黄泥堆中的箭头也有了答案,那是几支射偏的冷箭,由于大火足足焚烧了两个时辰,木质的箭杆已经被烧成灰烬,只留下几枚铁质的箭头。
很明显,作为锦衣卫北斗门在台州城设置的密情枢纽,丽春豆腐坊已经暴露。隐藏在台州的倭寇势力,是借助一场大火,将它在深夜里剿除。昆仑望向街面上一整排摇曳的灯笼,感觉它氤氲的红色遥远又深邃,容易让人想起四个字:杀机四伏。
后记
1 这一年的春分日,带领队伍平定小规模叛乱的昆仑和杨一针从云南边陲凯旋。那天昆仑特意去了一趟位于台州城东湖边的重刑犯牢房,找到了曾经监禁死刑犯骆问里的那间小屋。小屋里依旧保存着一罐番椒酱。番椒酱早就发霉,里头触目惊心的是一团厚厚的白毛。而白毛的中间,竟然匪夷所思地长出了一根番椒苗。番椒苗是通体红色的,遇见了春分日的寒风,它整个小身躯就摇摇晃晃,似乎急着想要成长。
杨一针说只是一罐番椒酱,你怎么盯着它不放?昆仑就牵起她的手,他说有些事情我以后会慢慢告诉你。你可能永远想不到,就是这么一罐番椒酱,能让一根铁链变得腐烂,就像当初云南小镇的石锅,能将一锅鱼煮得很烂。昆仑说完看见一群排列整齐的蚂蚁,正专心致志爬上石墙。他看见石墙上挂着两截风干的手指头,指头被风一吹,在他眼里晃了一晃。这让他想起骆问里那片残缺的手掌。
2 时间又过了一年,也就是万历三十七年,在日本国德川幕府的许可下,九州岛的萨摩藩大名岛津家久率领三千人的队伍,乘坐八十余只海船,以六百门铁炮的攻势,大举入侵琉球。因北方战事绵乱,当时的大明王朝无暇顾及。此战后,岛津家久掳走了琉球国王,逼迫琉球承认萨摩藩的控制,还将奄美五岛割让给了萨摩藩。
1897年,琉球岛被日本完全占领,又在若干年后更名为冲绳。
《昆仑海》
□海 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