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新力量

沐沐的岛

■陈美者

陈美者,闽籍,1983年生,北京师范大学文学硕士。小说、散文见《散文》《上海文学》《山花》《雨花》《大家》《青年文学》等。出版有长篇散文《活色严复》。曾获福建省第十届百花文艺奖三等奖等。

将孩子送上去参加夏令营的航班后,我直接从机场开车去了嵛山岛。

这是我第三次来嵛山岛,找沐沐。沐沐曾穷游浪荡好几年,最后落脚在嵛山岛,在岛上开一家“鱼鸟客栈”,旺季带客人出海捕鱼捡贝壳,淡季卖海鲜干货蜂蜜。当然,时不时还是会出去穷游浪荡。

第一次来嵛山岛,是与几位诗人同行。那时我还没结婚,两眼放光地听喝醉的岛民讲那些海盗、藏宝图一类的故事。第二次来,孩子新生,我是尚未变形的年轻妈妈。每到酷热夏季,或生活变得难以忍受时,我都渴望来嵛山岛,但事实是这么多年过去,我总共只来了三次。

我把车停在码头,坐半小时轮渡,肩背手拎、满头满脸烈日火气地走进“鱼鸟客栈”,看到沐沐正在泡茶。他一边泡茶一边说:“来啦?”

“来啦!”我回道。

我环顾民宿四周,对它的变化并不惊讶。我每天都在看沐沐的朋友圈:捡回一根沉船木,收养一只断尾的老蜥蜴,帮岛民卖土蜂蜜。他有只老猫也叫沐沐,生下第七只小猫就叫七沐。如今,七沐都已生了好多只小猫。

我没有坐下喝茶,而是站在窗口向外看:多肉、米竹、盆景,甚至还有一只羊。我转身对沐沐说:“我先看看你都添了哪些家当。”

“家当嘛,都是捡的……最重要的是,添了一位姑娘。”沐沐说着,向我递茶。

我这才注意到旁边的姑娘。她穿吊带连衣裙,沉默地坐在不远的书桌边,此前我一直以为她是这里的住客。那姑娘把头发全部往后梳,露出光洁的额头,头发是完全没有染过的乌黑色,笑起来是那种鸟飞翔于空中、海浪轻轻拍来的感觉,自然而干净。我一下就喜欢上了这位名叫韩运的姑娘。

韩运两年前来嵛山岛旅行,然后就留下了。这么好的姑娘,几乎也算是沐沐“捡”来的。我开始有点怀疑,人生最好的东西是不是都不能强求,只能靠“捡”?

沐沐对韩运说:“这是美者。美者是作家,我们这儿还有她的书呢。”

我朝韩运身后那叠乱堆着的书瞟了一眼,尴尬地笑笑,说:“不值一提,不值一提。”那是我几年前的书。当时还跟沐沐约好要一起结伴旅游,后来出了岛,回到现实生活中才发现,几乎没有自己的时间。

“在岛上真幸福啊,你都没什么变化。”我喝了一口沐沐的福鼎白茶,说道。其实我还是看出了他的些许变化,黑了点、忙了点、严肃了点。不过相比于我认识的其他人,已经很好了。

“在岛上,有的是自己的时间。我还是觉得,一个人怎样度过自己的时间,是最重要的。”沐沐说着站起身来,戴上斗笠准备出门。他要去码头迎接一个旅游团,下午还得带他们出海。

入住后已是黄昏,岛上天黑得迟,四周仍有余辉照耀。像是额外多出一些光阴,我借走沐沐的摩托车,骑上环岛公路。嵛山岛山好海也好,天空倒映在海上,青绿缎面一般铺展开来。我骑着摩托车,抬头有蓝天,脚下有碧海,一路树木翠绿、野花星星点点,凉风拂面而来。在海风中穿行,我仿佛一下抛却了年龄与经历,像极了年轻时单纯快乐的样子。

天完全黑下来时,沐沐打电话叫我回去吃晚饭。晚饭是在“鱼鸟客栈”的大院子里吃的,同桌的还有上海来的六位朋友,两对父母各带一个孩子。他们其乐融融,吃掉一盘又一盘的嵛山岛青蟹、硬壳甜虾和灯捕鱿鱼。饭后,大人们听从沐沐的建议,散步去看星星,孩子们则和沐沐一起做生态鱼缸。他们兴冲冲地在玻璃瓶里铺上细沙、贝壳,放好米竹、三叶草、枯木,最后再放进一小只热带鱼。装着星光的鱼缸做成了,好看,没有辜负这样的海岛之夜。

我无所事事,坐在院子里看七沐的孩子们举着小爪子互相抓挠,看得久了,竟也看出意思来。那些小猫但凡输了,就钻回七沐怀里,七沐则安安静静地趴着,目光柔和,包容所有的孩子。其中有一只长得特别好看,小小身子,白得像一朵云,妙的是还有几道黑,添了几分狂野气息。它那双眼睛,像是一个在森林中长大的少女的眼睛。

“这是小七沐,已经被一个朋友收养,过两天就上岛来接。”沐沐走过去拿贝壳的时候,抽空对我说道。

“这也算是好事吧,孩子长大都要远走高飞的。”我悄声对七沐说道。它还是微眯着眼,不知道有没有听到我的话。

这时沐沐又走回来,打断了两位母亲的交流。他问我明天要不要和上海的客人一起出海,可以分摊费用。我说不要,我想自己去看天湖和草甸。

我没法向沐沐解释,嵛山岛的天湖和草甸于我而言,带有某种隐喻意味。我暗想,人世飘摇变幻,但只要天湖和草甸还美如当年梦境,那就是最后的欣慰,所以我是一定要去看的。

沐沐好像有点失落,又问我要不要喝酒。在海岛上喝啤酒,多么惬意啊,我曾与诗人们人手拎一瓶酒,在璀璨星空下沿环岛公路漫步,诗句与笑声几乎惊动月亮。如今啤酒涨价,一罐15元;骑摩托车是半天100元,岛上油费贵。最后我也没有喝酒,因为已经到夜里10点,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能够比睡眠更重要了。

第二天一早,我孤身一人去了草甸。草甸还是那个草甸,但有点不一样,不像梦境中那般宽阔连绵、云雾缭绕。炽热阳光下,草完全是现实中的草,因为长得过长而耷拉着。几匹白色、黑色、灰色、棕色的马,都低着头在努力喂饱自己。这些野马日复一日吃草和发呆,直吃得两眼发绿、脊背拱起,已经活成一群羊,连嘶鸣都很难发出。草甸的坡小而陡,实在无法供它们纵横驰骋。

我小心地穿过草丛,在离马群很近的地方抱膝坐下,看着眼前的它们,放出自己心中的马群。我想起一些曾经写过的句子:“我要让你慢慢地散发出光辉。”一如这草甸美而空荡。我像马吃草一样细细咀嚼这些句子——我该如何以自己的光辉,超越平凡的生活,照耀周围的世界?

没等我想明白答案,天就快黑了,我只好起身下山。我知道时间就这样消失了,许多东西也都在时间中消失了。

离岛那天凌晨,沐沐在微信上叫我一起去看日出,他骑摩托车载我。他一边骑一边跟我说,看日出很讲究的,地点要随时间变化不断移动,夏季就要去月亮湾看。凌晨的风凉飕飕的,岛上的树木都变成失真般的墨绿色。海面上停泊的渔船还闪烁着灯火,是那种会让人心底一软的亮光。

从摩托车上下来后,沐沐掏出捡来的两块岩石当做手机支架,准备好拍视频。然后他和我一样双手插兜,等待日出。

“一个人的岛和两个人的岛有什么区别?”我忽然问他。

“一个人要更自在。”沐沐转头看着我,像在以啤酒与我碰杯。

“遇到一个灵魂相契的人,就是你人生的光啊。”我认真说道。

“是的,韩运很好。等忙完这阵,我们就准备继续出门流浪。”沐沐停顿了一下后,接着问我,“那你呢?什么时候再来嵛山岛?”

“等下次孩子放假就一起带来……等他以后长大,我就有更多时间了。”

我们都没有再说话,认真地等待日出。我惊讶地发现,云层在每个时刻都不一样,简直是变化万千、色彩斑斓。太阳在突破云层形成气象之前,原来要经历这么多挣扎与幻彩啊。

“一旦日出,一切就会变得纯净。”沐沐说。

我亲眼目睹太阳一下冲破云层,冉冉升起,幻彩瞬间消失。这就是日出啊!天空是亮白的,云朵是亮白的,太阳以纯净的光辉和无尽的时间来拥抱芸芸众生。我们默默地看着这景象,良久不语。

沐沐用摩托车载我回去。风没有来时那么冰凉,树木焕发出青绿生机,万物皆沐浴在伟大的日光中。沐沐指着远方海边一座废弃的碉堡说,他将来要把那里改造成一个书店。

“那要留一排放我的书。书店的名字,就叫‘沐沐的岛’吧!”我伸展开双臂,迎着壮阔山海喊道。

2023-09-20 ■陈美者 1 1 文艺报 content71743.html 1 沐沐的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