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新力量

云游僧

■周婉京

周婉京,1990年生于北京。曾任美国布朗大学哲学系访问学者,现任教于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日语学院。文学作品散见于《收获》《人民文学》《山花》《小说界》《十月》《花城》《芙蓉》等文学刊物。曾获Page One文学奖首奖、山花文学奖新人奖、香港青年文学奖等。

拂晓不久,沙门空海独自上路。

贞元廿年岁末,空海已经去过一次青龙山了。当时与他同行的是志明、谈胜二位法师。一路上三人为伴,间或看着山林,间或凝视曲江,吹奏一首和歌的曲调,哼唱的却是唐人的名句,“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不是春日,胜似春日。志明曲子吹得好,谈胜唱得更好,空海手持竹杖敲着鼓点,配合着打出极其轻微的——“笃、笃、笃”。

沿着一条神秘的山径,走入一处阴暗潮湿的谷地。脚下的小路坑洼不平,不断向下延伸。滑溜的栈道上青苔密布,弥漫着近海渔货那样重的腥味,好像是什么千年大口鲇的家。空海看到一处沼泽前有几个石灯笼,环湖围成一个半圆。他低头寻摸,里头嵌摆着一尊白檀木雕佛龛。打开以后,中龛主尊为坐佛,左右各为半跏菩萨,每龛主尊周围雕出菩萨、天人、力士、比丘等二十有余。他对着主尊的坐佛看了很久,那佛像身穿通肩袈裟,右手施无畏印,结跏趺坐于八叶莲台之上。他想起自己五六岁时,也常梦见自己坐于八瓣莲花之中,与诸佛共语,于是摊开带去的袈裟布,包起主佛,快步沿原来的小径折回。但就在他离开谷地,眼前一片明亮的那瞬间,一跨步,空海就发现自己不知怎地动弹不得,连眼珠也不能动,只剩下一个托钵的手势。耳畔响起同伴的声音,是在呼喊他的名字。

空海是云游僧。贞观年间,四夷诸国派遣大批使者入唐,使团中也有僧侣。鼓箧而升讲筵者,济济洋洋,代代不绝。到了空海这一代,已是日本第十八次派出遣唐僧。船队出海以后,半个月不到便遇上台风,长长的夜里雨声不歇。一卷经书打船前漂过,空海敏捷地伸出胳膊将它截住,慢慢引导它到船边。手快速一探,抓住书脊一提,却被身后的风浪击中,落水。台风过后,空海被一条福州渔船搭救。在摇荡的渔船上,他醒了又睡,睡了又醒,梦里犹记得自己名叫空海。

醒了之后上岸,已经是三十四天后的事情了。他蹲在岸边,手持念珠,用一根竹竿拉回被潮汐冲上来的尸体。细细数,十八具。他不语,将他们葬在福州金台港的高地上。空海在那根挑回故友的竹竿上凿了十八个凹槽,拄着它走遍陋巷乡野。笃笃笃的。声音经长途跋涉自孔窍一一泄出,他伸掌承接,掌心浮起一张张脸,来去的是生命的流转。

那时候水远山长。寺庙常常是依山而建,显密二宗皆有其开山鼻祖。青龙山有青龙寺,青龙寺有和尚惠果大师。第一次上山拜见,空海就吃了闭门羹。他出谷地时动弹不得,醒来后已经是在寺门前两棵高大挺直的菩提树下,两腋夹着的袈裟布和里头的佛像都不在了。携同伴行至山门,重叩了三下,空海犹大梦初醒。一重门没闩,却被贴着长的芒草堵得死死的,草多到拔不完。跨入二重门之后,再敲,竟是一个垂髫小沙弥来应门。小沙弥听志明、谈胜说话时一声不吭,但对空海例外。语言不通,彼此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但他却能洞悉空海的来意。“你是来找惠果大师的吧?”他说着扯一扯空海的衣服,空海恍若未觉。那孩子继续问:“年轻人,你在寻找什么?”经他一问,空海不由自主地回答:“我……并不是十分清楚。”话未完,觉察有异,沙弥渐渐转向暗处,二重门也跟着关上了。空海急着伸手去够,却什么也够不着。竹杖敲打突地停住,而他还没有走到三重门。心下大恸,这才发现刚刚失言了,便在慌忙中喊道:“我的名字叫空海,请为我……引见你们的惠果师傅!”无人再来应答。

再一次上山,空海几乎是循着记忆而来。夜半起身,他撑直腰,吸进一口窗外微凉的风,缓步走出房门。几步出去,就是长安最繁华的朱雀大街。绯红、明黄、绛紫、青绿,一道道浓稠的色彩横刷在摊铺的旗子上,一块块绮丽的色体悬浮在空中。空海遭遇的是中唐,盛世之后的叠叠虚影——那时候的唐朝,照旧是八荒争凑,万国咸通,花光满路,箫鼓喧空。空海在夜晚独行,如梦游华胥之洲。

过东西市,穿酒肆,近处有团扇酥、杏酪酥、黄桂稠酒的香气,远处有牛马羊的兽味,和曲水回萦的声音。不久也听到鞭炮声,那是平康坊上新开的乐坊,门前人语声喧嚷,凑热闹的人传来阵阵哄笑。一转头,空海看到一个着醉妆的女子躲在屋后,解开衣服,露出胸前一片。她从老鸨手里接过一个孩子,默默给他喂奶。后来那女人也发现了空海,悄悄踱到他面前,要他帮忙抱一下孩子。空海不曾相拒。他捧着孩子,沉甸甸的,结实的,暖的。他看着女人慢慢扣上襟衫。再从他手里接过孩子时,她眼噙泪光,手指重重压了一下空海的手。孩子的重量,同样是笃笃的。他们之间始终未发一语。

那个夜晚格外漫长。步入山林之后,只听见乌鸦的声声干渴。空海有时往高处走,有时往低处走,过了一道又一道楸树垫就的小桥。眼看青龙寺就在眼前,走起来又是一段路。终于爬上一个茅草斜坡,紧依着谷地,空海用竹杖拨开灌木丛,见到了上一回的沼泽地。他沿着沼泽边缘的荒滩缓缓靠近,泥土的软腻让脚步凝重。但他看到了,沼泽地外面空空如也,一个石灯笼也没有。不见佛龛。他摸着地上的落叶尘沙,摸到了小树,摸到了绿叶,摸到了植物发芽。罗汉树下,一丛酷似曼荼罗花的藤蔓凌空升腾,像炊烟冉冉穿过树篷,消遁在逐渐明亮的早霞中。他仿佛看到生命本身——此起彼伏的,在树的高处隐隐波动。

青龙寺前,空海再次叩门。在门铃的摇晃中,门自行敞开了。三重门里站着的还是上次那个小沙弥,他低眉浅笑,像是一早获知了他的到来,极自然地引他进门。空海抬头看天。天穹原来盘旋着四只大鹏金翅鸟,落到大殿的正脊上就幻化成了鱼虬、鸱尾、鸱吻、螭吻,那龙头鱼身的螭吻也朝着他露出和小沙弥异曲同工的微笑。他心想,不会又在做梦吧。破瓦颓垣,茅茨不翦,眼前的山寺是树与草围成的一座幽深世界。于是边走边细察,在迈进东塔院之后,猛然发觉院内的枯叶上散着铬黄色的东西。他俯身捡起一片,摊开,却像是一张金刚菩萨的脸……跪在水缸边一照,水中出现的是另外一个人,仔细一看,竟然是他自己。再试,依旧如此。

惠果大师也是在这时候现身的。他戴一顶厚厚的僧帽,很沉默,不高不瘦,轮廓和肤色都颇深,有几分印度和尚的丰神。见到空海,他不慌不忙地放下手中的活,招呼他在殿前的一阶石梯上坐下。他捻须一笑,沉沉地说:

“东方来的年轻人,我已经在这里等候你多时了。”

2023-09-20 ■周婉京 1 1 文艺报 content71745.html 1 云游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