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傅雷生前翻译的30多部作品著作权期满进入公有领域。细细回想,当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傅雷全集》时,编辑为之付出了大量的心血和劳动。《傅雷全集》第20卷中收录了30多封致人文社外国文学编辑部、总编室、校对科等部门的公函,这还不包括与几位社领导王任叔、楼适夷、郑效洵的私人通信。对编辑改动提出异议疑问,与之斟酌磋商;插图的使用,开本的变化,稿酬的愿景,封面字体等等,各种问题详尽道来,一丝不苟。精译细编的探讨争鸣,素养功力,眼光水平,学风做事的微妙高行令人敬佩感怀。1998年,人文社还推出了三十卷本《巴尔扎克全集》中文版。上世纪80年代皖版精品《傅雷译文集》《傅雷文集》,以及上海远东社的《傅雷著译全书》都可圈可点。
傅氏编撰,发行最多影响最大的当属《傅雷家书》了,写在纸上的家常话辑印成书,父子心声公之于众,成为改革开放之初代表性启蒙读物。三联书店的大手笔,创造了大声誉,获得了大成功。沈昌文晚年回忆时仍津津乐道。黄集伟由2016年译林出版社50周年纪念版入手,反观本书流布小史,连用经典、常销、畅销来形容其盛况。比照几种内容提要在角度、手法、诉求上的侧重与差别,将多种版本并存、多个版次迭代视作常态。“再现自己和兄长的家教背景,全面展示傅雷家风。”傅敏所叙录编选宗旨,傅聪30多封回信首度披露,读者无不感同身受。刘再复为之写下散文诗以明心迹:比诗还令我泪下,比小说还动我情感,比哲学还令我沉思。征服人的心灵的,是心灵本身;是心灵的镜子,照着它,能使人纯洁,能使人文明,离兽类更远。疫情以来,傅聪傅敏昆仲二人相继离世,清风何处再寻觅,挽歌之余惟叹息,天涯地府言犹善,书中团聚情共鸣。新世纪某年,辽教社启动《傅雷全集》的出版工作,傅敏与自称傅译爱好者的罗新璋作为执行主编来到沈阳,儒雅谦和地与采编人员交谈的场景历历在目,法国文学翻译出了傅雷之后,已经从文字翻译进入文学翻译。且译且作的傅雷译作是特殊的艺术创造。
哲人日已远,典型在夙昔。整整90年前,1933年9月,25岁的傅雷先生第一部译著《夏洛外传》单行本自费出版。译者序中有言,“夏洛是一个现世所仅有的天真未凿、童心犹在的真人”“他是永远在希望而永远是失望的人”。《卓别林自传》一节中冠名“喜剧电影后的悲剧”,聚焦扮演从乡村走出的流浪汉,“夏洛是卓别林造出来的,夏洛的微贱就是卓别林的微贱,夏洛的伟大就是卓别林的伟大”。莫逆之交庞薰琹为该书封面设计三行汉字,译者署名、书名正题,中间一句提示语即为:卓别麟创造的英雄。傅雷由两者继续深描,从行世的踉跄、迟疑、失足,到省察的笨拙、糊涂、惶惑,卓氏电影幻想出的主人翁,小丑给世界带来欢笑,也是自身影子。傅雷认定浪人“不独为现代人类之友,且亦为未来的、永久的人类之友,既然人间的痛苦是无穷无尽的”。左歪右倒,漂泊无着,命运无常,风雨无奈,周遭脉动有风险,心头悲悯不放弃,夏洛只有永远走,走向永恒。一直前行的形象,同样成为傅雷一世书生之原型和主题。
许钧、谢天振主编的“故译新编”丛书,许钧选择了傅雷三部作品来为我们勾勒其精神肖像,开篇第一部即是《夏洛外传》。初登文坛那几年,傅雷有两三部译作被商务、开明退稿。步入中年时回忆往事,傅雷觉得当年编辑没有把幼稚的译文出版,真是万幸。谢天振赞誉傅雷打破了翻译界三个神话:译者永远只能是原作者的影子;译者不应该有自己的风格;译作总是短命的。流浪,举步上路,落脚生根,愤慨,高傲,不妥协不低头,绝尘而去的傅雷,其人其书不再寂寞,不应寡合。世纪耐读缘于一时不拜,译品神韵自有中西会通。迥异于立足新文苑旧战场“荷戟尚彷徨”的鲁迅,书业喧腾鼎沸当中,面对傅氏作品,众人或景仰或追随,寻找着相遇与接受的方式。
出新见奇的纪念活动缘于傅雷世界的丰富,足以提供示范的平台。当年范用策划傅雷家书墨迹展览,亮相北京、上海、香港不同场合,博得知识界赞赏深思。同时请雕塑家张得蒂为傅雷塑半身像,陆续出版傅雷系列作品,邀楼适夷撰写《读家书,想傅雷》作为家书代序。范公八旬时,又出任七八百万字规模的《傅雷全集》主编。傅雷家乡周浦镇现转隶上海浦东,以傅雷冠名的幼儿园、小学、中学、图书馆,“秉赤子之心,做有为之人”。多种多样的方式只要不因单纯利益驱动,不受虚言,不兴伪事,不是所谓博采的堆砌或是折中的清谈,深嗜笃好,见贤思齐即为上上良策。明代李诩《戒庵老人漫笔》谈及读书过程中始终与出入之关键所在,读书印书都概莫能外。学通读懂能用,入时“见得亲切”,出时“用得透脱”,“始当求所以入,终当求所以出”,习惯变为约束,积累养成自然,相伴相随不再褊狭,善莫大焉。
“我怎么能制止我的灵魂,让它不向您的灵魂接触?我怎能让它越过你向着其他事物?谁想从诚挚达到伟大,必须牺牲自己;我为之献身的一切,变得丰饶,到处把我分布;保留一个离去者的风度?我们就这样生活着并不断告别。”域外诗哲的圆融解释剀切陈言,恰似傅雷的执著奉献,自尊自信,纠正弥合着大千世界三魂七魄和断简残篇,承先递后,接力恒在,斯文有传。
“我叫我的灵魂去那虚无之乡,对身后的情况进行探访;慢慢地他又回到我的身旁,回复说:‘我自己就是地狱,也是天堂。’”1000多年前波斯诗人海亚姆《鲁拜集》四行诗中刻画、状摹的,正是如傅雷般力行先知者对自身的瞩目与回望。
(作者系辽宁人民出版社副社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