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李知展出生于河南永城,成年之后一直在广东工作生活,最近入职洛阳市文学院,为中原作家群带来新鲜的力量。今年,他爆发出旺盛的创作力,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等三部公开出版,在《人民文学》等发表多篇小说,被选刊选载、年度选本收录,这无不显示出一个青年作家良好的创作势头。
仅以由百花文艺出版社推出的中短篇小说集《流动的宴席》为例,书中汇集其十年来创作的精品,是我们了解这位创作经年的青年作家的一个入口,同时也可以为我们观察当下中国文坛状况提供一个视角。
小说集《流动的宴席》给人最深刻的印象是其对当代中国人的流动经验的呈现。青年男女南下打工的经验、乡下人进城的经验以及在城市与城市之间变换、在城市与乡村之间归去来的经验,如此等等,在小说中是非常密集的。这种书写与当代中国的社会变迁相关,也牵系着作家本人多年来在南方几个城市之间漂泊谋生的生命感知。因而,在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处于流动中的人群的生存流变,体会出作家对这一人群的情感状态的深切关怀。中篇小说《流动的宴席》讲述的是“北上广”失败青年的回乡故事:钟必行大学毕业在南方打工遭遇困顿,回到家乡百无聊赖,只得给身为四里八乡名厨的爷爷钟占宽做帮厨,为有红白喜事的人家操办宴席。钟必行和爷爷开着三轮车穿梭乡间,深入体会了乡间伦理及其背后的情感逻辑,对爷爷的为人处世有了新的认知。面对旧日恋人嫁入“乡村豪门”,而不久“乡村豪门”在反腐风暴中危如累卵的境况,钟必行百感交集,毅然显现出担当的姿态。小说的生活容量极大,显示了作者驾驭复杂生活经验的能力;小说时空转换较为频繁,作者的笔致却有条不紊,将岁月流转中爷爷对手艺的敬重、对家庭的守护真切地呈现出来。爷爷身上这种穿透岁月的品质,带给被流动的生活和流变的情感搅扰得有些颓丧的钟必行以勇毅前行的信念。《落下的都很安静》写的是亲兄弟情义在城乡之间的错综:兄长满山草独自承受生活的重担,辛辛苦苦将弟弟满文斌扶养成人、送入大学,并因此未能娶妻成家,默默地在老家田地里劳作;弟弟满文斌大学毕业南下闯荡,成了一个小企业主,为了报答恩情将兄长接到城里,以大吃大喝和异性陪侍的形式抚慰得了绝症的兄长,无奈兄长怜惜弟弟在南方打拼的不易,以勤俭农民的方式拒绝了弟弟的好意,并且将自己种地卖粮的积蓄留给弟弟,以帮助弟弟渡过经济难关。故事虽然简单,甚至有些传统的乡下人进城手足无措的喜剧意味,但情感是深沉的。尤其是对于弟弟满文斌经济危机的书写,不仅具有时代感,而且跳脱出了一般的关于南方小企业主的脸谱化书写窠臼,写出了时光流转、人生流动中的复杂情感样态。《黄昏误》《烈焰梅花》《濡沫》等写的则是从小地方走入大城市的青年男女的情感伤痕。这些男男女女有着强盛的生命欲望,敢爱敢恨却又不免错爱错恨,在流动的时空中或主动或被动地遭逢情感的变异交错。他们的故事常常显现出世界的奇妙抑或怪诞,这也是别一种流动经验吧。
在呈现这些流动中的生存经验时,作者对小说中的人物充满关怀,字里行间投注着关切的目光。这使得小说充满了抒情气息。作者在辗转奔波中积蓄下深沉的情感经验,“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倾注在小说中自然是可以理解的。这种倾注主要表现为叙述人对于主人公人格的欣赏。《流动的宴席》中的爷爷钟占宽、《鬼爷》中的鬼爷、《落下的都很安静》中的满山草等都是作者寄托生存理想的人物形象,他们身份卑微而自有尊严、生活艰辛而守持德行,为这个流动不居、情感纷乱的社会维系着恒常的生存伦理,带给人们向往美好的信心。这种信心是可以抚慰或治愈流动之人的生命创痛的。
读李知展的小说,常常令我想起作家路遥,想起路遥笔下那些寄予了作家爱恨怨憎的人物。在当代文学史上,路遥对人物形象进行有力的情感评价和道德评价,曾一度遭人诟病。时过境迁之后的今天,我们重新认识到叙述伦理的重要,开始呼唤作家在创作中的情感引导和道德关切。清华大学教授解志熙关于文学曾有一番论说:“文学是关怀的产物,作家的关怀从自我出发而及于世界。与人息息相关的一切存在均在文学的关怀之列。归根结底,人与普通动物之不同,就在于人是有所关怀的存在者,敏感的作家更有关怀、有介意、有不平,其深广超越常人。文学就是作家关怀的经验和基于这些经验的感想及想象之表达,深广的关怀才是文学的真正伟大之处,也是文学的真正动人之所在。”李知展的小说,就是关怀的产物,这种对流动、流变中的人的深切关怀提升了其小说的品质,也带给作家持续创作的强劲动力。
也许是因为长期身处流动的生存境遇中,李知展对具有恒常性品质的事物格外神往和迷恋,比如对于古典文学。在他的小说中,古典文学的气息是很浓郁的。他对于所心爱的人物,比如《青蛇叩水》中的李东升、《心灯》中的皮匠张、《鬼爷》中的鬼爷等,往往采用志人笔记小说《世说新语》“传神写照”的手法,使得人物风神如在目前,令人赞赏。他还善于化用古典小说意象叙事的方式,以精警鲜明的意象统御全篇。《烈焰梅花》中的“烈焰”和“梅花”隐喻的是女性伤痛所铸就的、压抑已久的复仇宣泄欲望;《红鬃烈马》中的“红鬃烈马”象征着少年男女对于自由不羁、快意恩仇之生活的向往;《青蛇叩水》中“青蛇叩水”这一幻象连接着的是李三破对于父辈光荣历史的缅怀与呼唤。这些意象的嵌入都是很得体的,也丰富了小说的韵味。他的小说题目也多具古典色彩,“碧色泪”“黄昏误”“夺泪来云轩”“濡沫”等等,令人看到题目就对小说的内容与品质产生美好的期待。古典之美还表现在小说的语言上。李知展注意锤炼语言,带有传统意味的修辞方法在他的小说写作中仍然发挥着效力,一些精当的比喻句、含蓄蕴藉的词汇常常令人不禁在阅读中停留片刻,感叹古典化的语文之美。借鉴古典文学的表达方式,在当下青年作家中,可谓“此调不弹久矣”。当文坛新锐们纷纷将西方大师“挂在嘴上”的时候,李知展回返古典传统,所化所得自是非同寻常。
毋庸置疑,青年作家李知展还行进在成熟的路上。对于李知展来说,这种未成熟状态从另一个方面来说预示着成长的多种可能性。他最新的作品《心灯》《青蛇叩水》等有意识地将故乡作为新的文学领地,“庸城”“莽山”等地安放着他对生命传奇及其背后的生存信念的守望。这种守望与流动的经验形成丰富的张力,将开掘出李知展的文学新世界。我们期待着。
(作者系信阳师范大学传媒学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