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新力量

那些微妙而迅疾的时刻

■黄昱宁

《体面人生》,黄昱宁著,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3年8月

给2018年之后写的中短篇做个集子,本没有太多的话要说,但出版社交了策划案,还给了一个关键词:体面。这些故事里的人物,确实都生活在一个体面的城市,努力维系着体面的生活。当这种维系的代价越来越大,人物之间的关系便越绷越紧。他们渐渐看清,要成全这样的体面,押上的其实是整个人生。这场赌局注定没有赢家,玩家难以为继,也无法抽身。这些故事的张力,就像在耳边依稀听到的那一声清脆的、断裂的、近乎玩笑的“啪”——它可能是幻觉,也可能不是。纠缠在这番困境中的,既是“他们”,也完全可能是“我们”。

比如第一篇《十三不靠》里有一句:“我们都是被历史除不尽的余数。”其实,或多或少,那种被塞到夹缝中的失重感,每一代人都会有。但是,在我的观察中,比我大了六七岁的这代人(大致是“68后”),尤其具有典型性。他们大学毕业之后,周遭世界中理想主义的那一面被迅速消解,社会也在转型,机会多起来,失落也多起来,一步没踩准就步步踩不准。整个社会对个体价值的衡量标准都在急剧变化。而我们这些1975年以后出生的一代,进入大学之后,那个变化最剧烈的时间已经基本过去。我一直想站在现在这个时间点上,写一写这群人。这里头有观察,有想象,或许也寄托了某些共性的、超越代际的思考。小说不是纪实,不是现实的复刻,它应该站在与现实对话的那个位置。

我的动机是写一个人,一群人跟时代的关系,我想写一个“满拧”的、《红楼梦》中所谓“尴尬人偏遇尴尬事”的戏剧场面。我设计了一场非常“体面”却暗流涌动的饭局。那些隐藏在30年时光中的变迁、失落、追问,从桌面下翻到了桌面上。康啸宇与毕然的对峙,并不是个体之间的恩怨,他们背后站着一个沉默而激烈的时代。他们的“体面”的轰然坍塌,抖落的是一地历史的鸡毛。

我开始写的时候,总觉得提不起劲,缺少一个可以与内容匹配的结构。直到想到用“十三不靠”来做题目,结构才渐渐清晰起来。十三小节可以理解为十三个关键词。在麻将中,“十三不靠”是一种特殊的和法,它们彼此之间似乎是独立的,但是把它们放在一起就构成了一种“天下大乱”的和法——那个看起来很荒诞的动作就在多重因素的作用下发生了。这个特殊的结构激发了我需要的荒诞感。

几乎是在开始尝试介入虚构写作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仅仅站在当下来叙述当下,是不够充分,或者说,不够自由的。我需要调动时间的魔法,时不时地进入未来。“未来”对于我,更大的诱惑是在那里寻找到一个理想的观察点,一个架着高倍望远镜看得见“现在”的地方。我希望我写的所有关于未来的故事都有清晰可见的属于现实的颗粒感。作为现实的倒影,那些生活在未来的人物也不能幸免于现实的法则,他们同样挣扎在与“体面”有关的漩涡里。

比如最后的那篇《蒙面纪》,大致是一个“未来考古”的故事。一两百年后的人如何看待一段因为数字恐怖袭击而日渐模糊的历史,如何通过虚拟现实实验进入那段被流行病困扰的历史时期的日常生活。如果我们此时已经生活在一个不需要穿戴任何防护设备(因为它们已经成为滤膜与我们的皮肤贴合在一起)就能免受病毒侵扰的时代,却带着历史考古的兴趣,去想象和虚构一个危机丛生的古代,我们会怎么看,会怎么想?我们是会庆幸自己的劫后余生,还是会在体验恐惧的同时居然触摸到一点久违的真实人性的温度?

之所以把故事中的“虚拟现实”场景,设定在未来的大流行病时期,那当然与这几年所经历的现实有关。但我让人物——虚拟实验“蒙面纪”的受试者(一对在现实中恩怨难解的男女)在实验中的隔离场景里说古论今、谈情说爱,话题涉及流行病与人类的关系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我希望对话可以成为一种给故事“扩容”的手段。在写作这个部分的过程里,我这几年的阅读经验渐渐被打通,历史、现实与未来彼此对望,科学与文学通过人物促膝夜谈。我看到的是某些其实从未改变过的东西,看到我们人类正在或者将要面对的困境,和《十日谈》《鼠疫》或者《霍乱时期的爱情》里需要面对的东西,并没有本质的不同。

但是依然有温暖和希望。我在写到第二章时,曾经在原地转悠过很久,直到一只猫出现在我的笔下,起初只是为了让画面动起来,破一破两个人物之间的僵持。后来,这只名叫寇娜的猫越来越呈现出她特有的生命力,她温柔地撕开人类被固化甚至僵化的“体面”,将室内与室外、男人与女人、虚拟与现实重新联结在一起。

如是,这本小书居然形成了一个以时态划分的自然结构,宛若一张唱片的A面与B面。四个用现在时写现实的故事与三个用将来时写现实的故事互为注解。唱片是可以循环播放的,正如现实和未来常常会构成一个循环往复、螺旋上升的轮回。有些人物多次出现在A面和B面中,这样的联系让这些人物有了更大的生长空间,也让A面和B面的时空获得了各自的完整性。我们也许可以把它们看成两个分属于不同时间却悬浮在同一个空间里的平行世界。如果你读得更细一点,甚至还能在这两个平行世界里寻找到一条连接线,极淡,极细,隐隐约约。

这样一来,至少在这本书里,“体面”这个词被赋予了第二种解释:(一)体(两)面,甚至多面。说到底,“体面”之所以成为问题,真正的原因是每个人身上都同时堆叠着过去、现在和未来。“体面”只不过是最希望昭示于他人的那一面而已。当这一面被撕开、击破,既无法说服他人也无法说服自己的时候,所有的问题就在瞬间涌现,乃至爆发。我关注那些微妙而迅疾地走向决定性的时刻,我希望能在我的小说里抓住它们。

(作者系上海译文出版社副总编辑)

2023-10-25 ■黄昱宁 1 1 文艺报 content72088.html 1 那些微妙而迅疾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