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现在的小读者来说,“稻草人”是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物件——他们或许不了解稻草人在什么情况下才能吓走鸟儿,甚至从未亲眼见过一个真正的稻草人。但是很可能知道稻草人存在的意义,也大多读过两个耳熟能详的老故事:《绿野仙踪》里的稻草人能够自由行动,到最后才发现自己原本就拥有苦苦追寻的“脑子”;在叶圣陶的现代童话《稻草人》里,稻草人有脑子,能看、能听、能思索,却没有自由行动的能力,无法帮助受苦的鲫鱼、病孩子和老妇人。
而在刘海栖的新童话《诺言》里,有一群相当幸运的稻草人。在它们还是一根根稻草的时候,就能动脑分析自己的处境,变成稻草人后,又慢慢习得了自由行动的能力。它们有要坚守的承诺,有想回的家,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爱好,如愿度过自己选择的一生。
读完《诺言》书稿之后几天,我偶然在漓江出版社的《2022中国年度童话》里读到了它的“小时候”。当时它还叫《稻草人的故事》,八个稻草人在故事里尽情玩耍,尽情享受生活的挑战和乐趣,并在故事结尾和一头熊缔结了承诺:熊在城市马戏团里受到虐待,被稻草人救出来,回到山里,找到伴侣,生了孩子,过上了自由幸福的熊生活,而稻草人继续在城市里当大明星。有一天,稻草人突然想起,假如熊要去家乡找它们,它们不在家的话,要怎么接待熊呢?于是它们回家了,像普通的稻草人一样站在田里,耐心地等;与此同时,那头熊休养生息完毕,想起了它的承诺,带着伴侣和孩子翻山越岭去看望稻草人。三只小熊爬上山,目睹稻草人被风吹成漫天飞舞的稻草、离开世界的那一刻,都叫起来:“我们看到它们啦!”小熊没有和稻草人说过话。它们是从年长的动物那里,听到了稻草人们完整的故事。从第一页开始,读者跟着平移的镜头,在文字里路过稻草人的一生。
稻草人的生命本身是无序向有序的转变。原本一盘散沙、任人摆布的闲散稻草,转变成为另一种生命状态——稻草人后,有了一个“人”的形象,也有了“人”的主心骨和自觉性,想要穿衣戴帽,想要睁开眼睛迈开腿,探索孩子们谈论的“世界”。此时的稻草人,开始依照“人”的逻辑来思考和生活,在完成赶鸟的任务之后,它们会感到空虚:“……一个稻草人,要是什么事情都不做,那就跟一个稻草垛没什么两样了!”
和世上的万物一样,稻草人出生在关于生存的矛盾和竞争当中。它们的为“人”处世也和这些矛盾竞争息息相关。比如农民和鸟儿的矛盾。农民种出特别好的庄稼,鸟儿们高高兴兴地过来吃,一边吃,一边夸奖农民种得好,表示祝贺,夸得农民哭笑不得。农民为了保护庄稼,跟鸟儿讲道理,但鸟儿也有自己的道理,讲不清楚。农民只好又扎了八个稻草人,稻草人是有用的“道理”,终于教会了鸟儿远离庄稼。比如鸟儿和砍树人的矛盾。人要伐木做船去环游世界,为了观赏美丽的高山、森林和鸟群。鸟儿为了保住家园,跟人讲道理:我们是鸟,这就是树,直接在这里观赏不行吗?还有牛和稻草的矛盾、狐狸和鸡的矛盾、孩子和孩子的矛盾、马戏团和熊的矛盾。它们各执一词,闹得不可开交,稻草人则用荒诞或合理的方式,聚集可用的力量,将危机一一解决。尽管这么“闹腾”,整个故事仍然洋溢着一种轻松的氛围。也许是受到作者个人特质的影响,每个角色都很好说话,虽然大家都有一套自己的思维模式,仍然能够尊重别人,认真听取别人意见。不说个体与个体之间,就连稻草人身上的每一根稻草,都能做到这一点:
“对事情有不同看法很正常。”稻草人说,“要是大家看法都一样,反倒不正常,我们可以一起讨论啊!通过讨论甚至争论,找出最棒的那个办法,大家一起照着去做。我们身上有多少根稻草,就有多少个头脑,我们是最聪明的稻草人!”
通篇读来,能够很容易地察觉这部作品中一以贯之的人生观,即尽可能让自我和他者融洽共存,相互理解,消弭矛盾。这种关怀涵盖了人类、动物与植物,“世界和平运动会”由此诞生:大家用比赛代替互相攻击,开心地交朋友,互相实现心愿、解决困难。
从表面看,稻草人为朋友们牺牲了很多“好处”,包括放弃“明星”生活回到家乡,只为赶上一场约定的聚会。或许有人匆匆翻完这个故事,会妄下结论:这是个讨好型人格的童话,讲的全是自我牺牲。但结合前半篇来看,并非如此。稻草人并不喜欢毫无生气地站在田里,也不喜欢被珍藏在博物馆中。也许有一天,稻草人真的会永远成为历史中的老物件,那也是后话了。它们清醒地活着,感激农民给予生命,便为他守田;感激孩子给它们讲故事,便为孩子打抱不平;热爱朋友,便跋山涉水赴约,直到稻草四散,生命终结。这并不是一种无脑的自我牺牲,而是有来有往、投桃报李,稻草人先感受到了来自外界的善意,尔后才参与到万物的生命进程当中,慢慢回馈。
比起呈现心灵成长过程的《绿野仙踪》和呈现社会苦难的《稻草人》,刘海栖的《诺言》是一个极为慈悲的童话。作者慷慨地赋予稻草人自由意志和自由行动的能力,让它们快快乐乐、充满期待地睁开眼睛,以友善的姿态进入他者的生命轨道。儿童读者需要《绿野仙踪》,它能帮助孩子进行心灵启蒙、自我认知;也需要《稻草人》,它能辅助孩子理解时代、关心他人;在学习和成长之外,还需要语调舒缓、谐趣十足的《诺言》,让孩子能够看见纷争以外的纯然和释然。如果世界上任何争论的对立方,都能互相考虑,互相商量,生活难道不会变得更欢乐、更温柔吗?温柔且欢乐的作者,尝试在作品中呈现此类慈悲的世界。如若读者在阅读中获得平和的心境,便能领会作者的善意,在当下和未来对现实世界持续施加良性的影响,这是童话故事对现实世界的无声回馈。
(作者系青年儿童文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