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学界把1937年以北平大学、北平师范大学、北洋工学院等院校为基干设立的西安临时大学,和1938年迁往陕南后易名的国立西北联合大学以及其后的五校分立合作时期,视作一个分而有合、血脉相连的高等教育共同体,统称为“西北联大”。这种思路既有事实的依据,也有历史的基础。由此,西北联大的校史不再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难叙的存在,而成为一个可以连续观照的整体。近年出版的有关西北联大的系列著作就是在这种背景下诞生的,这本《西北联大文学作品选》也不例外。
城固:一个抗战文学的地标
翻阅西北联大师生的文学作品,我们会发现无论从作品的标题、内容还是后面的落款,常常会出现一个地名:城固。这是抗战时期西北联合大学文理学院、法商学院、工学院的所在地,五校分立后则是西北大学、西北师院和西北工学院的所在地。
城固位于陕南汉中盆地,北凭秦岭,南倚巴山,中通汉水,号为乐城。这里是丝绸之路的开拓者张骞的故里,也是诸葛亮北伐曹魏时的屯粮之所。在西北联大学子的笔下,城固“群山拱卫,汉江环抱”,古朴而又幽静,仿佛“是一个停滞在十八世纪的古老的小城镇”。然而就是这座小城成了抗战时期大后方的一个文化中心。在高明所撰的《国立西北大学侨寓城固记》中,生动地记录了西北联大师生翻越秦岭,进驻城固的过程:
北雍学者,右学诸生,痛夫蕃卫之失,耻与非类为伍;或驱车崄路,或徒步荒原;或褰裳涉水,或策杖攀崖,餐风宿露,戴月披星,载饥载渴,载驰载奔,以莅止于陕西之城固。喘息未定,父老来集;劳之以酒食,慰之以语言,荫之以宇舍。于是弦歌不复辍响,绛帐于焉重开,问学之士,闻风而至,咸以志道,据德、依仁、游艺、相与期勉,彬彬乎一时称盛!
战时城固的生活条件异常艰苦,师生们常在“跳蚤,蚊虫,臭虫的三重夹攻中”,“睁着眼看到破晓的晨光”,然而这里风景如画,古迹众多,堪称乱世中的桃源。1939年,许寿裳在从成都飞往昆明的途中写下“长安城固名何好,都是匆匆暂驻骖”,记录了在城固的短暂时光。1940年,黎锦熙以“乐城似故乡,三载相凭依”的诗句,表达了对城固的深厚感情。罗章龙更以“平沙渺渺阔,春水绕巴丘。草树粘天远,烟波抚岸柔”的诗句,描绘了城固境内汉江的迷人景色。
从1938年到1946年,大批青年学子在这里度过了他们的青春岁月。台湾作家尹雪曼,曾是西北联大校园最活跃的文学组织者。他创办新生社,组织西北文艺笔会,主编《青年月刊》副刊《文艺习作》,发表了大量小说和散文。九叶诗人唐祈在西北联大读的是历史系,但他积极旁听外文系的课程,在盛澄华的指导下,学习里尔克、奥登、冯至的十四行诗,并加以改造,创作出具有民族特色和西部风情的“边塞十四行诗”。诗人牛汉曾是西北联大校园里一名“高大、光头、冬天光脚穿草鞋,昂首阔步地走路的大学生”。他钟爱俄罗斯“白银时代”的诗人,每天到汉江边大声用俄语朗诵诗,并写下了大量激情四溢的诗篇。
对于大多数现代文学的研究者来说,汉中城固还是一个相对陌生的地方。谈起大后方文学,人们更多想到的是西南地区的重庆、昆明、桂林等地,而谈到大西北文艺,人们主要关注陕甘宁边区尤其是延安文艺,处于西南与西北交界处的汉中城固,并不为人所熟知。然而,这里曾留下很多现代作家的足迹,也诞生了诸多优秀的文学作品,是抗战时期不能被遗忘的文学地标之一。
文学活动的多元呈现
《西北联大文学作品选》以黎锦熙、许寿裳所撰《国立西北联合大学校歌》为序曲,以高明所撰《国立西北大学侨寓城固记》作尾声,首尾呼应,完整勾勒出西北联大在城固的办学历史。《西北联大文学作品选》正文部分按文体分类,诗歌部分既有牛汉、唐祈、李满红等人的新诗,也有黎锦熙、许寿裳、罗章龙等人的旧体诗;小说中既选了李紫尼的校园小说《三月江城》,也选了许兴凯的章回体通俗小说《县太爷》;散文部分除了选入尹雪曼、夏照滨等人的抒情小品、纪实散文,还将许寿裳的演讲稿《勾践的精神》、盛澄华的回忆文章《忆纪德》、杨晦的学术论文《曹禺论》以及李战关于新生剧团的演剧日记纳入其中。戏剧部分暂未找到剧本,列为存目,旨在为后来者留下史料查寻的线索。此外,西北联大教师中有一批卓有成就的翻译家,如曹靖华、盛澄华、于赓虞、霍自庭、余振、魏荒弩等人,他们的译作对于联大学子产生了深刻影响,也可视作西北联大文学活动的一部分。因此,《西北联大文学作品选》也将几位翻译家的译作当作一个重要门类编入书中。这种编法既体现西北联大文学活动的丰富性和多元性,也是对吴俊教授所提出的将旧体文学、俗文学、翻译文学纳入新文学史,以“四维”观点重构新文学史的一种尝试。
打捞文学史上的“失踪者”
近年来,发掘现代作家的佚文佚简,打捞现代文学史上的“失踪者”,追求现代文学的“历史还原”,成为一个重要的研究向度。西北联大师生中,也有一些曾在当时产生过影响、却被文学史遗忘的作家。比如校园诗人李满红,求学期间曾潜心研读普希金、莱蒙托夫的诗歌,在《诗创作》《诗垦地》等刊物上发表了大量诗作,以《失去轨道的火车头》《枷锁》及长诗《枪的故事》受到文坛关注。他不仅诗写得好,还学过武术,会舞剑,而且性格刚强,曾因抗议学校停发贷金而挥刀自刎,幸被救起,后因病早逝,年仅25岁。端木蕻良曾说“他是最有希望的诗人”,“假如给他以充足的时间,他会表现出与马雅可夫斯基近似的锋芒来”。牛汉也认为李满红“当时是全国性的诗人”,后来的很多诗歌选本没有选他是一个遗憾,杨晦也希望“李满红的诗能得到公正的评价”。《西北联大文学作品选》收录了李满红的几首诗作,也算是弥补了此前的遗珠之憾。
另一位“失踪者”李紫尼是新生剧团的成员,曾积极参与各种演剧活动。大学毕业后担任《北平风》主编。写有散文《城固风光》《战时后方的大学生活》《我从长安来》等,并出版了小说《青青河畔草》和《三月江城》。《青青河畔草》是一部描写抗战时男女爱情的小说,封面由朱光潜题字,《三月江城》则是一部细致描绘西北联大校园生活的小说。李紫尼的作品文辞优美,感情充沛,对少年时期的从维熙、杨永贤、马嘶等人影响甚大,然而其作品却未受到过研究者的足够关注。他创作的话剧《北京屋檐下》《还乡曲》《落花时节》以及大型歌剧《夜行曲》至今下落不明。他的生平史料也仅在他自己的散文中留下一鳞半爪。令人迷惑的是,他的创作生涯自1945年开始,到1948年就戛然而止了。此后的经历都成了一个谜,有待于我们去慢慢破解。
西北联大教授中还有一位传奇人物,他就是日本史研究专家许兴凯。他曾著有《日本帝国主义与东三省》《日本政治经济研究》等著作,有“日本通”之称。 1937年,许兴凯教授被任命为河南滑县县长,数月后来到西北联大任教,讲授伦理学、经济状况、新闻学研究等课程。他身材矮胖,谈吐风趣,喜欢京剧,还是一位业余中医。他创作热情极高,曾以“老太婆”“老摩登”等笔名发表了大量随笔、散文、小说。1945年,他以亲身经历为素材创作了章回体小说《县长演义》,后改为《县太爷》,揭露了当时基层政治的黑暗与腐败。作品中,他不仅纵论官场,分析时事,还夹杂着大量中外名人掌故、诗词、散曲、京剧、大鼓,读来妙趣横生,意蕴深厚。据当时人们回忆,这部小说在报刊上连载时,曾红极一时,影响堪比《三毛流浪记》,后来却渐渐隐入尘烟,无人提起。《西北联大文学作品选》将《三月江城》和《县太爷》一并选入,希望对研究现代大学叙事和官场小说的学者有所帮助。
重新理解抗战文学史的一种可能
过去我们习惯于从地域、社团、流派、文体等条块结构来认识文学史,当我们将目光聚焦于西北联大师生的文学作品时,发现从这一枝蔓上生发出的文学线索,呈现出一种纵横交错的复杂面向。西北联大的教师来自清华、北大、北师大、北平大学等多所高校,联大师生的文学作品在武汉、重庆、成都、桂林、香港等地频频发表,这说明抗战时期虽然交通不便,但西北联大师生的创作热情没有被巴山秦岭所阻挡,始终与其他地域文学息息相通,同频共振。另外,西北联大学生中,既有后来成为延安文艺代表作家的柳青,也有九叶派诗人唐祈、七月派诗人牛汉、东北作家群的李满红,以及台湾作家尹雪曼,香港文学史家司马长风。这使我们对抗战文学所包孕的开放性、多元性、流动性多了一些直观的理解,对过去某些相对固化的文学史观念亦有一种纠偏和重构的作用。
李紫尼曾说,战时后方的大学生活“像一首苦情的诗,有呜咽,有歌唱,更有脉脉的衷情”,西北联大师生的文学作品亦是如此。抗战烽火中,面对山河破碎,家国之痛,偏居陕南城固的西北联大师生没有抱怨,没有消沉,而是埋头苦读,笔耕不辍,在荒芜的文学园地上开出了绚丽的花朵,结下了丰硕的果实,这些都不应被历史所湮没。这本《西北联大文学作品选》的出版,将帮助我们拂去历史的烟尘,寻觅到西北联大师生们在艰苦岁月里留下的文学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