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刘亮程的第一印象,始于他刚刚得知《本巴》获得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时,我们之间的一通电话。那时,他的语气很平静,伴着听筒里传来的风声鸟语,有种特别的“松弛感”。年轻时,刘亮程离开了他的村庄,去城市中寻找自己的人生,50岁以后,他选择回到故乡,在距离乌鲁木齐约300公里的木垒县城西南部山区菜籽沟村住了下来,在日出日落的闲适和悠长中读书写作,寻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生活节奏。后来,从《文学的日常》《大地生长》等纪录片的镜头中,我更为具象地看到了那种田园牧歌、世外桃源般的生活,看见秋天来到一棵树上,慢慢地将果实缀满枝头,慢慢地将叶子染成金黄。在木垒书院,生命随着时节不断抽枝发芽,渐渐开花结果,又缓缓老去,城市里的时间仿佛全然失效,这种“向往的生活”深深地吸引着每个在城市中疲于奔波的人。有网友曾这样评价《本巴》:“如果你无法战胜沉重的生活,推荐看一看这本书。”也许,就是这种与自然融为一体的生活方式和文学底色,让他的创作像是“一袋没有的盐”,虽然是无形的、难以量化的,但读者却仿佛能真实地尝到咸味。
新疆这块土地上有着绚烂的多民族文化,刘亮程生于斯、长于斯,也以此地作为文学创作的精神故园,创作了《一个人的村庄》《在新疆》《一片叶子下生活》等很多作品。新疆对他的文学生命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他在接受采访时,特别谈到新疆的自然风貌和万物生灵塑造了自己文字的气质:“我小时候生活的村庄,是一个人畜共居的村庄,我在那里认识了自然。我跟草一起长大,跟树一起长老。我文字中书写的是一个人与万物共存的家乡。这个家乡是我小时候生活的村庄,也是我长大后去过或没去过的任何地方。”文学的种子埋在家乡的土壤,而那片土地连接着整个世界,也联结着每个离开故乡的人的过去、当下和未来。他认为,文学与故乡的关系是,当写作者把自己的小小的家乡写到世界上去,家乡文学便能成为世界文学。这种把家乡写成世界的观念,始终贯穿了他的文学创作实践。
刘亮程曾不止一次在不同场合提到,文学是做梦的艺术,是现实世界的无中生有。他说:“我相信优秀的文学都属于‘不曾有’,当作家将它写出来后,我们才觉得它是这个世界应有的。而作家没写出来之前,它只是一个没有被做出的梦。但它一旦写出来,便成为真实世界的影子。”今天我们还需要文学,就像我们需要做梦一样。在每个真实的白天尽头,都有一个夜晚安顿人的身体和睡眠。在巨大的真实世界对面,也有一个文学的虚构世界。《本巴》就是梦的产物,也是作家写给自己的童年史诗。
他在早年的诗歌《一生的麦地》中写道:“生命是越摊越薄的麦垛,生命是一次解散。”这场“摊薄”“解散”的生命,穿过《一个人的村庄》,在《虚土》中扩展为人一生的时间旷野。《本巴》延续了这样的时间想象。“梦”“童年”“时间”“游戏”……每个走进刘亮程文学世界的人,都会对这些富有诗意和文学性的繁复意象印象深刻。多重梦境与多种游戏相互嵌套,形成了小说叙事的复杂结构,也形成了虚构与现实的互相参照。我在阅读的时候,会不自觉地联想到克里斯托弗·诺兰执导的电影《盗梦空间》。特别有意思的是,在这本书获得的各项嘉奖和荣誉中,还包括了2022中文科幻数据库年度推荐榜单中本土长篇小说的第一名。榜单选家认为可以将《本巴》视为科幻作品,或者是具有科幻思维和世界观的长篇小说,其标准在于“尽最大可能松弛了对‘科幻’的定义,考察认知层面的惊奇感与可信度,以及思辨的深度广度、完成度和原创度”。史诗传统是面向历史的,科幻思维又是面向未来的,这两者却同时出现在对《本巴》的评价中,充分展示了作者如梦的想象力和敏锐的感知力,以及作品为读者带来的巨大的“惊奇感”。
“文学以虚构之力,护爱这个世界的真实。”《本巴》以三大民族史诗之一《江格尔》作为写作背景,借用了江格尔、洪古尔、策吉等几位史诗人物,创造了一个以梦和游戏为主体的新故事,作品触及了真实的历史,又重新定义了历史之中的英雄。如何理解本巴世界的复杂与多义,如何理解刘亮程创造的文学空间的丰富和神秘,都可以从这篇充满诗意的对谈中找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