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对于优秀传统文化的继承和发展成为新时代语境里的核心话题,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谢淼焱的长篇儿童小说《守艺人》是非常值得我们关注的。
最近几年,儿童文学界一直在挖掘传统文化方面的创作素材,从瓷窑到墨坊,从壁画到石刻,从京昆到粤菜,可谓应有尽有,几乎都被写进了长篇小说。从这个角度来看,《守艺人》的题材并不太占优势,小说里涉猎的采草药、刺绣、唱花鼓戏、擂茶等传统手艺,已不鲜见。但这并不会妨碍这部作品的脱颖而出,如同抗战题材的小说层出不穷,可总有新作不同凡响。
《守艺人》以6个相对独立的章节,写了狮子山下、月塘村里的6位手艺人。章节标题一目了然:《汤头歌》对应中医师,《鱼鳞刀》对应打铁匠,《锦上花》对应绣花女,《堂鼓谱》对应戏班子,《旋覆蜜》对应养蜂者,《明前茶》则对应制茶人。这些自然是可以彰显传统文化主题的,但作为一部儿童文学作品,《守艺人》既没有偷懒狡黠地“搭便车”,也没有投机取巧地“弯道超车”,而是老老实实地从儿童本位出发,彰显了写作者在文学上的孜孜以求。我认为,《守艺人》的特点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是细节精准。写传统手艺,不可避免地会写到具体的细节,比如说刺绣、打铁,总得把制作过程,特别是“独门秘笈”表现出来。儿童文学的一个基本要素是被普遍认可的,那就是传播知识。如果对一门手艺一知半解,浅尝辄止,浮于表面,那就很难传达能让小读者沉浸其中的传统手艺的美妙,很可能还会带偏认知。写手艺人,不写出他们对手艺活儿的执着探索,不写出他们一门心思追求独创的“口碑”和“品牌”的具体细节,怎么能让小读者对他们产生敬意,对传统文化产生认同?
《守艺人》之所以能把云中观里的擂茶制作师写得那么出神入化,将每个步骤都描写得极其精准,是因为作者对擂茶的整个制作过程了然于心。对细节的精准把握并不仅仅只是为了科普知识,而是将整个擂茶制作的具体过程融于人物的塑造之中,与其说是在写制茶过程,毋宁说写的是手艺人的形象如何在孩子们的眼里逐渐清晰、明朗、高大起来,进而生发出感叹、感佩、感动不已的阅读感受的具体过程。
二是有生活发现。有一种现象是应该警惕的,那就是为了表达文化传承的“主题”,不顾生活的真实性,刻意让儿童文学作品中的小主人公游离于现实之外,动辄发愿要成为传统手艺的继承人,背离了文学本身的价值。《守艺人》的出色在于将各种传统手艺置于当下的现实环境和日常生活中,让置身其中的小主人公自然而然地感受和体悟。传统文化和手艺都不是存在于真空里的,都受到社会和时代发展的影响和制约,也正是这样,才会有“守正创新”的新时代命题。只有充分理解、认识这样的命题,才不会发生儿童文学对这样的题材写作简单化,甚至粗暴化,不会让儿童书写流于浅薄和媚俗。
小说里的铁匠蒲昌老爹有一手绝活,用他自己的话就是“手艺硬扎”,他打的鱼鳞刀背脊厚而青,刀面薄而白,刮鱼鳞时两边的鱼鳞似是片片展开,剁肉骨头时则能轻松敲碎一节筒子骨,月塘村几乎没有谁家没有一件蒲昌老爹打的铁器。可现如今,铁匠铺子却不开炉了,因为集市里到处都有卖刀的,而且还有漂亮的刀具盒,各式各样,不一而足,蒲昌老爹的刀入不了年轻人的法眼,连他的儿子都不肯跟着他学,转而做起了铝合金门窗。这一切的变化,被小说里的孩子看在眼里,尤其是自己的阿爸用集市上买的菜刀剁猪脚,两刀下去,猪脚没砍断,刀刃上却蹦出两个大口子,无奈之下,只好找来先前蒲昌老爹打的鱼鳞刀,轻松几刀,便将四只猪脚齐整整地剁碎,剁完,阿爸拿抹布将刀身擦干净,叹道:“这好刀,可是用一回少一回啊。”这样的场景,对孩子来说是一种生活的发现。成长过程中对生活的了解、认识和辨知,并不是一味轻松、明亮的,可能还有些沉重和晦涩,但这就是生活本身。孩子是不可能总被捂住眼睛的,文学的价值不在于他们小小年纪就选择成为传统手艺的继承者,而在于当他们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生活时,不再会看到传统手艺所面临的现实困境而无动于衷。
三是能激发童心。我们不妨扪心自问:孩子看到传统手艺的式微便起誓继承,不顾一切地拜师学艺,于是炉火重开、后继有人,这真的是一种正确的“打开方式”吗?其实未必,甚至并不符合社会和时代发展的要求。我们强调的守正创新,是继承,更是发展,是与新时代所契合的,既有传统的土壤,又有新科技、新手段的加持。今天的孩子都生活在信息时代,都有与时代紧密相联的理想和追求,我们当然要保护传统手艺,但这并不意味着将当下的孩子封闭在过去手艺人成长的环境中。如果孩子对传统手艺没有兴趣,没有创新的想法和点子,那谈何继承和发展。《守艺人》的写作在这方面给了我们不少的启发。小说里的“我”是个成天跟在表哥屁股后面的小孩子,他对月塘村里的女中医的最初发现,源自表哥对她神奇医术的魔法般的“解读”。在表哥眼里,女中医就是一个“女巫”,用带在身上的那些花花草草来施“法术”。正是表哥的讲述,激发起了“我”极大的好奇心,便想方设法去接近表哥口中的“女巫”,希望也学得几手“法术”来降服那些藏在家里柴禾中的红头大蜈蚣。女中医让他先去背《千字文》,背会后再来找她,然后再继续教他《汤头歌》。这不仅自然而然、令人信服地写了“我”与中草药、中医师的相逢相识,更值得称道的是作者对儿童文学写作的尊重,对儿童认知和接受心理的掌握。
好的儿童文学作品,不是对孩子的摆布和强加,更不是对孩子的“代表”,而是站在儿童本位的立场上,用孩子容易理解的生动的故事、形象、意境,不断唤起他们的好奇心与想象力。从根本上来说,这就是激发童心。“我”乖乖地去背《千字文》,执意去造访“女巫”家,满心怀想地看着她屋里生漆柜子的一排排贴着小字条的抽屉,无一不是受童心的驱使。正是童心盎然才让孩子对中草药、《汤头歌》那么有兴致,继而对女中医把上海的合作社拉来村里种药材之事也充满热情。这颗被文学激发的童心,不仅是将来开拓中医药事业的精神支撑,也是继承发展传统文化的有力保证。
(作者系儿童文学作家、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