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曼在塔针下坐了30多年,从来都是一无所获。大学毕业后,他进了宇航局,因为身体素质的缘故,无法成为宇航员,只能当理论指导,为此他重新进修了一番,念到了博士。本想到发展部大显身手,未能如愿,最终被派遣到信号部,接手一枚塔针。彼时前任同事刚刚年满退休,空出了这一岗位。工作内容极其简单,每天对着天空扫描,查看是否有外星文明发来讯息。这位老同志一直干到退休,工作几十年,没有等来半点外星人的消息。但宇航局还是给他授予了奖章,感谢他捍卫了和平。
还有两年,休曼也要到退休的年纪了。他的女儿已经在大学任教,小儿子也即将毕业,等拿到退休金之后,他准备置换一辆房车,带着家人出去旅游。和他的前同事一样,休曼从未收到过地外文明发来的讯号。将近30年的时光里,唯有的几次重大工作行动,不过是对故障的塔针进行维修,其余时间基本无所事事,整日坐在工位上摇晃咖啡杯。塔针是一台巨大的信号接收器,建在地广人稀的乡间平原上,形状如同日晷,外侧是一圈复合材料做成的罩圈,没有反射面,反射体形似一枚长针,从圆心处指向天际,足有一百英尺。在他工作的这些年月里,他越来越渴望外星人的降临,倒不是觉得人类需要拯救,也不怕地球从此乱作一团,而是等了这么多年,总该有所收获。
离退休仅剩两个月,休曼像往常一样,8点上班以后,每隔一个小时对着天空扫描一次,下班前调整为自动扫描,中午回镇上的家里吃饭。那是宇航局为他安排的住所,他和妻子搬到了这里。吃完午饭后,他午睡15分钟,便立刻回到工位上去了。他开始整理办公室,打包杂物,把这间屋子留给下个同事。这间他待了30年的屋子,回忆之物堆积如山。30年前的钢笔尚能写字,但第一台手提电脑已经无法开机,越是复杂的东西,寿命越是短暂。他从抽屉里翻出一个小巧的魔方,曾经他用这个东西打发时间,到最后也没有琢磨明白,不过那都是年轻时候的事情了。书架上还有一副近视眼镜,也早已经帮不上他的忙。
他买了一本厚厚的旅游手册,上面详细罗列了世界上大部分景点,除了制定旅游计划外,也顺便了解下以后的养老居所。那原本是一个平常的下午,休曼翻到了手册的最后面,是一些自己根本不会去的国家,例如冰岛,这个国家可以看见极光。他通过文字描述,费劲地想象极光的模样,脑海中出现了一缎少女的裙摆,在半空中忽隐忽现地摇摆着。他已经到退休的年纪,人也老了,腿脚不利索,去不到那么远的地方。好吧,冰岛。他喃喃自语,一边摇头叹息。他把年轻的自己献给了这里,给自己留了一副衰老的皮囊。他这一生就要过去了,到现在他才发觉,竟然过得如此荒唐,回忆往昔,抓不住一点要害。
就在此时,信号灯亮了一下,他看到屏幕上的一个小小的波动。起初他以为是幻觉,也没有急着去验证,而是认真回顾了一下每个符号的含义,仿佛是个刚来这里的新手。随后他疯狂了起来,嘴唇抽搐着,好像有很多情绪挤着要涌上来,但身体和意识已经断裂,只能笨拙地表达心里的激动。那是长达30年的能量积累,这张彩票刮到最后一个数字时,中奖了。休曼兴奋地将这个信号打印到信号纸上,是个简短的音符,听起来有些像磨咖啡豆的声音。休曼无法翻译这种语言,但他相信很快就能找到答案。
他没有把这事汇报总部,到下班时间后,又多加了两小时班,等待着屏幕上再出现一些新的信号,但没有等到。回到家里,他把这件事告诉了妻子,那是他唯一分享的对象。他们就要来啦。休曼激动地喊着,不停地捶打自己的胸口,把塑料椅当作香槟酒一样甩动。妻子也由衷地为他高兴,双手合十贴在鼻尖上,热情地感谢上帝。休曼感到自己的成果是如此真切,他要把它牢牢地攥在手里,这一小张信号纸,之后会进入到博物馆里,成为人类与地外文明交流的起源。
休曼之所以没有通报上级,有多方面的原因。刚捡了一张大钞,总不舍得一口气花出去,他想凭此建立更多的功劳,成为未来时代里最重要的人物。他安排好了接下去一个月的行程。除了见几个天文学专家,还要请教一些语言学专家,让他们帮忙翻译信号纸上的内容。这些行程里,有的需要请假,有的可以放在周末。不过在见这些人之前,他还是决定先去找一下胡里奥教授。
胡里奥是研发部的专家,是退休的前同事推荐给他的,声称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可以先与胡里奥商量。他负责塔针的设计改进,对这一装置了如指掌。第二天下午,休曼就约见了胡里奥教授,他们在办公室旁边的一家咖啡厅见面,休曼把信号纸递给了他。他没有作任何解释,只等着教授自己来发现。胡里奥接过后看了一眼,说,什么意思?休曼。休曼笑着不说话。胡里奥把纸片还给他,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回去工作吧,还有两个月你就可以退休了。休曼说,教授,你看明白了吗?这可是外星人在跟我们打招呼。胡里奥说,这是普通的撞击波,应该是镇上的小孩又拿石头去砸反射针了。这事在七八年前发生过一次,你还记得吗?也有可能是十几年前了。
后面的话,他全都没有听到,他的耳朵就在那一刻失聪了,仅能听见外星人的呼唤。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如何狼狈地回到家中,准备在妻子的怀里好好哭一场。但妻子正以完全不同的情绪等待着她,她备好了酒,做了一桌好菜,刚进家门,她就迎了出来,说,我今天做祷告的时候想,你说外星人会不会也有自己的上帝?等他们来了地球,一定要先问问他们。休曼见到妻子鲜活的样子,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妻子说,怎么样,能翻译外星人的信号吗?冰岛。休曼停顿许久,突然蹦出这两个字。妻子问什么意思。休曼说,那就是降落的地方,等他们到了冰岛,你亲自问他们。
两个月后,休曼从信号部光荣退休,他带着妻子和儿女,举家前往冰岛旅游。面对自己的妻儿,他始终声称是去赴外星人之约,但此事保密,不可向其他人类透露。只有休曼自己知道,他已经在谎言的道上越走越远了。到了冰岛以后,应该如何向家人解释,他完全没有答案,并一直在为这件事情焦虑。妻子已经准备好了给外星人的礼物,一架小提琴,她要给外星人演奏一曲,因为音乐可以超越语言的壁垒,妻子想以此作为交流的方式。
登机大厅内,休曼焦躁地坐在椅子上,看着滚动屏幕上的值机列表。还有一个小时就要登机了,飞机再落地时,就到了冰岛。等见到极光,他这一辈子也有所值了,30年了,仿佛就是为了它在奋斗。但休曼并没有即将启程的好心情,因为外星人无论长成什么样,都不该是极光的模样。人老了以后就是这样,为一切虚空的设想而焦虑,并也因此加速衰老。
就在他绝望之时,他看见大厅里的屏幕暗了下去,转成了新闻播报的页面。同一时间,所有墙上的小屏幕也都切换成了同样的画面。所有人都停下脚步,驻足凝视着,已经预感到了不安。过了几秒钟后,广播里传来主持人的声音:
接下来,播报一则重大国际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