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夏天跟南方一样粘热,高温挟带着潮湿空气,很具侵略性。上个月爆发了很多场雨,每一棵槐树的每一片青叶都被一遍遍冲刷,落下的雨水溢出地表,在路边积攒又蒸发。或许是下完了所有的雨,8月之后天一直放晴,这种日子走在太阳底下只剩折磨。整座城市和蝉一起嗡嗡作响,同时交响的还有汽车跃过减速带后的落地声,公交关门后缓慢发动时的出气声。未消音的摩托,在停滞不前的高架上钻进缝隙,如鱼入水一样隐去了。
这一切的声音,都在烈日下使林如更加燥热。她不喜欢高温,她想没有人会喜欢。北京的四季,各有各的凶猛,如果把残冬那彻底的寒意与干枯和这夏日放入同一画面,这座城市会像是患了双相情感障碍。
林如是来北京参加夏令营的,她上次来北京还是高中。高三那年冬天,她已经不想再学习了,父母把她送来北京找姐姐。姐姐在北京工作很多年了,他们希望她能带妹妹转转各大高校,激起一点动力和斗志。
但林如压根儿没什么感触。“我考不上啊,转了又如何?”其实她更想说,考上了又如何。从小到大她总是在等,等下一趟车,等下一场梦,等下一个人生阶段,可目的地总是那样模糊。她只记得北京风很大,空气很干,路上全是几十年前的建筑和残败树干,对北京更提不起一点兴趣。从车站到姐姐家的公交上人并不多,几乎都是买菜的老人,上车还没坐稳,两站后又起身下车了。饶有趣味的是播报员,每一站到站时,嘴里都嘟嘟囔囔着林如分辨不清的京腔,好像一台僵硬的时钟,无人问津时仍要报时,发出的却是北京特有的调调,让她莫名想笑。
姐姐本科毕业后就工作了,林如不清楚父母让她带自己转转,是否是正确的选择。到了姐姐家,她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白天上班,晚上还要加班,你自己想转什么学校就去转吧,没钱了跟我讲。”林如时常在想姐姐的本科到底毕业了没有,她点了点头说:“其实没什么想转的,爸妈可能就是让我来看看你吧。”姐姐一边朝卫生间走去一边说:“我的生活就这样啊,成年人都这样。你不一样,你才刚要开始享受大学生活。”
这次再来北京,原本陌生的城市因为截然不同的气候,变得更加陌生。她想起姐姐的话,三年大学生活,姐姐真的有享受过吗?
她又一次在等公交,和三年前一样,是一个人。从博物馆出来,需要绕过一整个北京城才能回到住处。她在站台等得有点渴了,摸了摸包才想起博物馆里不让带水,安检时她把矿泉水留在垃圾桶里了。公交站周围没什么便利店,她拿出烟盒和打火机,往没人的地方走去。她想起安检时,工作人员问她前面的两位男士是否携带打火机,林如紧张了一秒钟,但如她所料,到她时并没有问她。省去找打火机的麻烦让她心里雀跃了一瞬,随即又有些失落,想转头质问对方:“为什么不问我有没有带?为什么要区别对待?”甚至想从兜里掏出打火机扔在他们面前。
这会儿点着火后,她又觉得刚刚愤怒的自己颇为可笑。她挣扎过,也只是挣扎过。大街上人和车来来往往,可她等的那趟车就是不来。她开始有点儿忘记自己在等什么车了,她只知道要往西走,而经过这个站台的车全部一路向西,这使她从疲惫变得兴奋起来。她又回到车站,盯着一整板陌生的站名,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到底要坐哪趟,她的目的地好像被人擦除了一样,又一次被烟雾缭绕,甚至仿若忽然高耸,不想让她窥见一分。于是她选择放弃决定,下一趟无论来什么车她都会上。她喜欢把自己坠入未知的选择里,如果错了,那也无人可责备。于是这难得的半日闲变得有趣起来,她甚至放下心来。而此时一转头,面前突然多了个人,戴着墨镜,拉着拉杆箱。林如站在他和路牌中间,进退两难。
虽然对方戴着墨镜,林如还是觉得他的视线穿透了出来,就像北京的热浪一样难耐。她瞥了对方一眼,挪开了两步。
“我在看路牌。”
林如愣了一下,迈出的脚显得窘迫。她不承认是自己误会了,也不知道该接什么。没等她因为这句话而脸红失态,他又说:“你是北京人吗?”
“不是,但我来北京很久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下意识撒谎。她的脸颊微微发烫,她想高温是最好的借口。
“哦,我也住北京,但我是天津人。嘿,你去过天津吗?”
林如本想摇头,但嘴巴又自己张开说了一句:“去年去过一次。”
“天津怎么样?跟北京比起来。”他扶了扶墨镜,这个动作在林如看来好似不相信她一般,使她有些紧张。他一定知道她在撒谎。她在那一秒里开始反悔,后悔自己应了他的第一个问题,后悔自己徘徊于此,后悔自己刚刚竟然期待于未知,后悔自己在此两手空空地莫名等待。
“只是匆匆一天,感觉跟北京完全不同,不太记得了……你们那条河叫什么?”她在脑中构建了一座城市,一座她一直想要去,却怎么也不知道该如何输入的目的地。这份熟悉的模糊让她挣扎。
“海河。”
“对,沿着海河走了很久,觉得在天津难分东西南北,还是北京比较简单。”她在脑海中的那座城市里迷失了方向。或许自己真的去过天津,她想,只是此时的酷热天气让她中暑,那段记忆像被擦去了似的。
他笑了笑,又说:“天真热啊……我刚从青岛玩儿回来,在这儿转公交呢。你去过青岛吗?”
林如忽然变得失落,青岛不应该出现于此。或许是他不相信她真的去过天津,为了让她不那么难堪,匆匆跳过了这个话题吧。他一定是不相信她。她脑中的那座城一下子坍塌下来,落地时却碎成了冰碴子,冷冷的,与这炎热全然不符。她摇了摇头,好像失去了全部气力,无法讲出“没有”二字。
还未等他应答,她又开口道:“我讨厌北京的生冷与荒凉,这里的夏天也是荒凉的,整座城市除了湿热和奔波,没有一丝声响。每一站都长得一样,每一天都长得一样,我一人自得其乐,却又为不知走向何方而愤懑不已。所以我想去一座不这样方正规整的城市,我要从这个牢笼中跳脱出去,我希望所有人都能跳脱出去。所以你呢,你一定要一直凝视着我的双眼吗?”
四周一片沉寂。林如恍惚了一下,不知刚才究竟是她的心声,还是已经被自己大喊外露了出来,因为忽然之间,他不再说话,她也找不到他的目光了。一趟又一趟公交驶过,此时已经进站了第不知道多少趟车。
黑夜将至,他摘下墨镜,说:“我的车来了,你也上来这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