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人(主持人语):叶兆言的《仪凤之门》可能是最有代表性的南京城市文学文本。叶兆言包括《南京传》《南京人》等在内的很多作品开创了一种独特的南京城市文学叙事形式。《仪凤之门》集中展现了叶兆言的“南京笔法”,也深度传达出作者所理解的南京城市文化精神。在叙事艺术上,《仪凤之门》既融汇了纪实与虚构,也发扬了中国传统的史传与别传笔法。当然,除开叙事特质之外,小说在城市文学书写方面还有很多值得探讨的话题,期待大家的精彩讨论。
为南京“讲史作传”
@高旭:《仪凤之门》体现了叶兆言创作上的坚守和耐心。和叶兆言其他写南京城的故事相比,这部小说发生的时间是20世纪初北洋政府时期,这是中国近代史上最为动荡的时期之一,也是近代社会转型的关键时期。政治上的割据、动荡,权力更迭频繁,反而给文化的发展带来了一点喘息的空间,南京开始出现了拥有现代生活方式的市民阶层。因为有了扎实的史料支撑,《仪凤之门》里关于革命军起义、近代报刊业的兴盛以及金陵关税务司对近代财政的影响等细节都写得非常生动。但作家的本意肯定不在于复刻一段具体的历史,而是以细微的笔触想象和虚构了小人物杨逵如何在时代的浪潮中发迹,又如何消失在历史尘埃中。在这里,个人的生活细节与宏大的历史真实之间形成了奇妙的呼应。同时,《仪凤之门》也侧面向读者揭示了南京何以成为中国近现代历史上一座现代化的都市,南京又为何具有独特的城市文化气质的内在原因。
@李蓝鑫:《仪凤之门》的叙述依然带有为南京“讲史作传”的意味,但对于小说而言,虚构或许比真实更加重要。作者展示了自己缝合史实与虚构的独特技艺。小说第一章的开头是“这些故事开始的时候……”小说采用比较古典的“说出来”而非“展示出来”的方式,且“故事”是虚实不定的,可能虚构的意味更浓一点。具体的行文中,衣食住行等历史风物被编入故事,且小说又多处采用“当时的”“后来的”“未来的火柴大王刘鸿生”这种回望式的融合历史史实的讲述方式。作者让自己的虚构人物与历史上的真实人物相遇和交谈,虚实得以相生相绕。
@钟耀祖:我比较关注的是小说在叙述中溢出叙述脉络的“闲笔”。比如,孙传芳在江西全线溃败,避风头的杨逵从上海回南京时,所坐的船只突然就被一艘军舰征用,莫名其妙地被耽搁了40多个小时,途中还上岸参加了一家富农的寿宴。从情节的紧凑性来看,这一段“横生枝节”往往可以用“几天后”之类的套话一笔带过。然而这类“闲笔”却将在历史宏大叙事中被忽略、被“折叠”的“几天”展开,叙述人物在人生路途上意外碰上的波折,以及无聊但是真实的生活琐事。这样,历史小说所着意传递出的“历史趋势”或“历史主线”就被淹没在这些“偶然出现”的丰富琐事和细节之中,构成意义和审美价值。
空间建构与现代化的历史书写
@郑涵:小说主角其实并非书中人物,而是城市,是南京,是南京城内的建筑、商行等更加具象客观的东西。有古城而有古历史,古历史而有古文化,古文化而有古社会,古社会而有古建筑。这样的关系链条逆转后便成了贯穿小说规律性的介质。仪凤门和下关码头各自对应时间轴上的两极,前者指向过去,后者照应未来,两者构成南京城气韵变化的基本象征结构。
@孔瑞辰:《仪凤之门》通过闪回、倒叙、插叙的手法编织了一个庞大的时空网络,网住了出场的几十个人物,也网住了每一个读者。我更加关注“仪凤门”这一空间在小说中起到的作用。楔子中,仪凤门作为实际存在的空间实体,它的开关闭合从某种程度上也展示着南京城面对外部变化的态度、暗示了一个民族的兴衰荣辱。而正文中,仪凤门一直敞开着,成为沟通城内与城外的纽带,南京城始终是一个敞开的空间,存在着多种解读的可能。
@余睿:小说以仪凤门内外为活动舞台,以杨逵等人的活动或视角的空间流转进行叙事。仪凤门作为其中最特殊的空间建筑,再现了1907至1927年南京的建筑、体制、形态、审美变化,它承载着那个时代的精神,并承载着战争与和平、权力更迭、城市的现代化之路等内涵,南京城的战争、和平、发展,杨逵个人的命运变化都以此为舞台呈现。同理,小说中亚细亚宾馆则是“庇护所”的空间象征,两个流氓闯进亚细亚宾馆这一情节则代表“庇护所”的破坏,和平被彻底颠覆。
时代变迁与人的本真精神
@余睿:城市人物主体是整个城市书写的灵魂,寄托了作者想表达的主题。《仪凤之门》实际上有两位主人公,杨逵和朱老七,二者呈现出对照关系。在整个故事中,历史和个人命运互文,南京城的历史呈现一种周期性的诡谲——城头变化大王旗,民众只希望不打仗,而主人公的命运则和南京城一样,在现代化的进程中浮沉。
@赵婷:我想谈一谈小说中的叙述节奏与人物形象。《仪凤之门》中存在着两种不同的叙述节奏,小说中男性的时间总是线性的,譬如杨逵,他从当年那个码头拉黄包车的穷小子,经历革命与从商的锤炼,一步步成长为了南京知名的企业家。在关于杨逵的叙述中,读者能明显地感受到时间的流逝和时代的变化。他们仿佛历史的载体,以个人的经历填实了南京城的现代化进程。而女性的时间总是静止的,叶兆言在描写仪菊、芷歆时,多次提到她们“一直没有变”。时过多年,仪菊依旧保持着人淡如菊的从容,芷歆也依旧如初到南京那样天真、活泼。如果说,线性的时间展现的是历史的飞速变迁,那么静止的时间彰显的则是人的某些不变的、本真的精神。譬如仪菊,她自始至终都是当之无愧的民国新女性。时代的风向日新月异,她却置身于历史的洪流中,始终保持自我的独立。她在接受了良好的现代教育之后,选择担任女子学校校长,让更多的女性拥有读书的机会。即使嫁为人妇,她也没有回归家庭,而是继续在社会上拼搏奋斗。虽然对仪菊的书写着墨不多,但我们依旧可以感受到仪菊作为第一代新女性的自由洒脱的风采。
人与城市命运交织相融
@张捷:小说中个人成长和南京城命运交织相融,这样相互观照的写法很好地讲述了人在城市命运变化中的经历,也让读者更能去触碰大历史、大时代之下,个人与城市的命运。没有人喜欢战争,但事实是,人被裹挟在城市的命运之中,而城市又是被裹挟在时代的变幻之中。故事中即使是主要人物也并不突出,这种淡化的写法也许正是在映照,在漫长的历史中,人偶尔重要,时常不重要。而南京城在时代洪流之下命运也像它的市民一样,无法由自己掌控。如果以城市为原点,向大就看见了时代和历史,向小则可以观照到那个时代、那个城市里的人,这样南京城又成了一个纽带,而这种大与小的联结,让个人故事有了更多起伏波澜和意义感,同时让城市和时代的故事多了人的温度。
@钟耀祖:《仪凤之门》并不是在讲述一段个人的历史,也不仅仅是历史的私人化叙述,而是对“人于历史”的呈现,即“人迷惘地存在于历史之中”。这种个体在历史中的迷惘感在叶兆言并不浓烈的叙事中慢慢浮现。在小说卷末,历经人生起伏的杨逵追忆往昔,想起了许多人、许多事,想知道“没有十几年的风风雨雨,没有这没有那,结果又会怎么样”,可惜人不能涉过同一条历史长河。人创造了历史,却又被历史所裹挟着,因此人迷惘了,他似乎改变了历史的走向,影响了历史的进程,却往往又身不由己地被历史的浪潮推着走,不知该向何处去。自始至终,叶兆言的叙事语调是淡然的。他作为小说的叙述者,博古通今,清醒而冷静地讲述着人物在历史中的迷惘与梦境。仪凤门下人来人往,几百年的历史便从中穿流而过。作为“一向散淡的南京人”,叶兆言面对浩瀚纷繁的南京历史,在《仪凤之门》中选择以“散淡”的风格讲起,体现了南京古城历经六朝岁月所积淀而成的底气与大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