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网飞上映的野性黑色喜剧《怒呛人生》引发了一波热潮。这当然不是影视剧第一次以愤怒和报复为主题,不过,男女主角的亚裔身份让怒火变了颜色。没有白人或黑人相互吼叫,没有意大利黑帮,矛盾发生在韩裔男性丹尼与中越混血女性艾米之间,他们在停车场的对峙导致了荒唐的路怒式追逐,然后是一连数月不断升级的报复行为。
幸福与阶层无关:
韩国导演的亚裔阶层叙事
故事从一家名叫福斯特的家居建材店开始。承包商丹尼梦想把父母从韩国接回美国,但业务惨淡,他来到福斯特是为了退回原计划用来自杀的烤炉,可票据遗失,无法退货。与此同时,艾米,一家禅意花店创始人,正在与福斯特负责人乔丹达成一项收购协议,她有一位无所事事、自诩为艺术家的日裔丈夫,还有个年幼的女儿,艾米不知是否应在数百万美元出售协议面前放弃似乎仍大有可为的事业。乔丹则拖延时间,利用交易玩弄权力关系。虚与委蛇的艾米和穷途末路的丹尼都已达到极限。他在倒车,她急着回家,两人都按响了喇叭。这是洛杉矶,一个只能在车里愤怒导航的城市,她将手伸出窗外,竖起中指,两个陌生人就此掉进复仇的兔子洞。两辆车相互追逐,闯红灯,冲过人行道,驶过私人草坪,朝对方扔瓶装饮料……这是一场反浪漫的“邂逅”,他们最终查明对方的真实身份,刺破了汽车这个安全泡泡,卸下了肉身以外的钢铁盔甲和面具。
剧集体现了制作方对阶层差异、亚裔主题、性别问题的“另类”思考。故事处于美国财富和种族的交叉点上,产生了特殊的讽刺效果。近年来美剧关于富人生活的猎奇幻象甚嚣尘上,除《继承之战》这样的硬核剧,《安眠书店》等热播剧亦着力表现富人的空虚生活,迎合观众的酸葡萄心态。而《怒呛人生》中,穷人并不比富人过得更好,也不见得比富人更有道德感,如果说富人的快乐徒有其表,穷人则陷于真正的物质生活窘境。富人在城市郊区修建别墅,建造安全室,从孩子的涂鸦看出无与伦比的艺术天赋;丹尼则生活在分裂的城市的另一面:闪烁的汽车旅馆灯光、歪扭的招牌,现金结算,旧货车和美式快餐。通常情况下,丹尼和艾米这样不同阶层的人没有互动的可能,他甚至不会获得为她的豪宅疏通洗手间排水管的工作机会。
同时,剧中亚裔形象摆脱了陈旧的符号体系,没有洗衣店,没有母女大战,代际冲突也不再是重点。丹尼的表兄弟是监狱常客,酷文化践行者;丹尼的弟弟则努力健身,把自己打造成符合主流白人女性审美的肌肉男;丹尼在韩国教会皈依。这打破了既有的主流亚裔叙事,一代亚裔移民的苦难快要溢出屏幕,问题是他们的后代去哪儿了?除了性取向和文化冲突,亚洲式虎妈教育出的孩子呢?他们不太可能继承洗衣店。《怒呛人生》很坦然地陈述了更丰富的图景,亚裔可以是艺术家的后代(艾米的丈夫),可以开花店,也可能是靠投机取巧发家的建筑承包商,甚至是没有固定职业的行骗者。
随着现实表象的崩溃,角色内心压抑的忿恨,代际创伤爆发出来。叙事时空线索由中间开始,分别向纵横两个方向伸展,展示人物各自的生活、愤怒的来源,以及路怒事件的后果。两个破碎的人为了感受到被认可究竟会走多远?像是一杯必须注明产地的热美式,近年来的美式叙事描述失败与痛苦时,都遵循“原生家庭”叙事套路。艾米的父母维持着虚伪的亚裔婚姻,沉闷、压抑,母亲容忍丈夫出轨;表面和谐,内在矛盾一触即发。丹尼自幼承受作为长子的压力,以至于畸形地把弟弟留在自己身边。路怒事件升级为扭曲的肯定自我的斗争,他们似乎在发泄愤怒,这愤怒又是为证明自我存在合理性的表象。归根结底,A24电影公司与韩国导演李成真的合作,提出了突破族群与阶层的存在主义命题:他们不幸福。
现实注脚:“生而为人的狂喜”,
还是另一种令人不安的叙事?
《怒呛人生》演员角色与其实际身份的匹配度值得一提。导演尊重亚裔角色的阶层、种族和个性差异,让他们作为完整的角色存在,而未将其扁平化为某种刻板印象的代表。艾米扮演者黄阿丽在现实生活中是一位倡导女性独立的脱口秀演员,丹尼扮演者斯蒂文的出身也与角色相似,他幼年时跟随建筑师父亲离开韩国,短期停留加拿大后定居底特律。他自认在成长过程中有两种性格,在学校内向,在韩国社区则开朗、自信。这种分裂感一度困扰他,似乎被困在两地之间,总要通过行为去证明些什么。
近年来,这种处境发生了变化,随着表演风格的多样化和跨界方式,他感到双重性格渐渐转化为“真理和力量的源泉”。他既是韩国和美国类型片中浑不吝的正面人物,又在韩裔美籍导演李·以萨克·郑的影片《水芹菜》中扮演地道的韩国移民。《水芹菜》讲述了20世纪80年代一个韩国移民家庭在美国迁居的故事,他们遭遇了各种意想不到的困难。斯蒂文出演一家之主雅各布。多面性带来的“临界感”也为其表演增色,“我试图表达的永远是孤立的感觉。我和这种感觉斗争——与体制,与多数人,与群体的脱离感。”出于联结的渴望,他试着弯曲并打破界限。美剧《行尸走肉》格伦这个角色自我牺牲的英雄主义为他赢得大量粉丝,成为该剧阴郁气氛中的一道光芒。斯蒂文对典型的美国男性气质持保留态度,他认为《水芹菜》展现了更加真实的男子气概,主人公说服家人从加州搬到阿肯色州,建立自己的农场,其个性坚强而柔韧,承担起整个家庭的责任,“我认为美国的权力与白人和身体力量有关。扮演一个拥有自身内在力量的人物非常有趣,让我接触到在美国压抑的事物。”
2021年,《水芹菜》中的出色表现使他成为第一位获得奥斯卡最佳男主角提名的亚裔男演员。斯蒂文并未停下,他坦言不想被任何角色标签化。《怒呛人生》提供了完美的契机,丹尼的角色可谓量身定制。他的很多角色都挑战了有瑕疵的身份,无论种族或阶级,或两者兼而有之。韩国导演奉俊昊谈及《饥饿站台》启用斯蒂文的经验:“这个角色做了糟糕的事,但观众可以很快原谅他。”双重性张力达成的微妙平衡同样体现在丹尼这个角色身上。斯蒂文认为,在两种文化之间拍摄影视剧的经验,让他找到了身份认知的一致性,“只要尝试讨论更广泛的议题,我不再逃避任何注视,我从自己的位置出发去发言……希望能够达到人与人的深层联结,使人们能够真正看到彼此”。
无巧不成书,今年出版的美国华裔创业者传记《神奇小子》(由《华尔街日报》记者Angel Au-Yeung和《福布斯》杂志记者David Jeans共同出版)为《怒呛人生》提供了另一种现实注脚。这个版本可没有斯蒂文的故事那么圆满。华人二代移民谢家华一度成为美国投资圈的“奇迹”,他在拉斯维加斯投建第二“硅谷”,倡导以传递幸福为诉求的企业文化,提供让客户感到幸福的个性化服务。他突破了亚裔天花板,被与同时期白人创业者相提并论。但就在其他创业者准备登陆火星,建构全球业务版图,或建立元宇宙社区,野心勃勃地要从根本上影响人类的眼界和生活方式时,谢家华逐渐迷失,陷入药物滥用的困境,终于,一个冬日的早晨,他与友人发生争吵,将自己锁进海边豪华别墅的储藏间里,在火灾中葬送了性命。
《神奇小子》勾勒谢家华的成长轨迹时,强调压抑的家庭氛围、父权制下二代移民家庭长子所承载的期待,华裔家庭被移植进美国社会所显示出的突兀。他们住在白人聚集的高级社区,建立定期聚会的华人团体,吃中国食物,谈论孩子,比较孩子。第二代移民必须更加优秀,方能回报漂洋过海来到美国的父母。家华自幼同时学习四种乐器,为逃避练习,他录下音频,在规定的练习时间播放。而谢父早年为儿子自传书写的前言将家华的成长经历描述为成功的教育案例,学习乐器的不甘愿被轻描淡写,笔力着重放在家华幼时打破常规的商业尝试和过人的商业头脑。第三种讲述或许最为可靠,家华的自传自陈,他所有赚钱的努力都是为了及早获得自由。
家华在父母激励下开始了华裔少年的拼搏之旅,进入当地最好的私立高中。在记者笔下,这种跃进无异于混进他本不属于的富人俱乐部。即便后来他就读哈佛又迅速在互联网崛起之初赚得第一桶金,成为全美知名投资人,局外人的游离感依然如影随形。他情绪不稳定,难以和人建立亲密关系,过于慷慨地分享自己的财富,他写了一部名为《传递幸福》的自传,但就在图书出版后数年间,他经历严重的精神危机,变得孤僻、神经质,热衷极限体验。
表面看来,《神奇小子》塑造了时下风行的企业创始人形象:激进的投资方式,古怪的嗜好,容易颐指气使,又极具感染力,俨然现代商业体系中的艺术家:酗酒、药物滥用,灵光乍现的旁人看来铤而走险的荒唐计划竟然大获成功——这也是《福布斯》等杂志时下追捧的创业者形象。然而,对谢家华的描述显得更微妙而含混,投资过程变成了一群理性的、有着强大执行力、深知行业规则的专业人士围绕一个天马行空的疯子运转……青少年时期打破常规的行为,生生不息的创造力的表现成为亚裔二代移民防御性的反抗。在记者看来,谢家华的外在个性——乐于与人合作,过于外放的情绪表达,是对于美国文化语境中成功者的模仿,他内心深处藏着一个被压制的、内向、羞涩的孩子。毫无疑问,记者试图深挖那个凌晨发生在储藏间的“意外”悲剧的一切可能缘由。这是永远在为未来做准备,永远有所期待,但却无法承担目标实现后“高处不胜寒”的虚无感,还是文化冲突之下精神崩塌的典型案例,或是偶然成为瘾君子的必然下场?幸福是可以一劳永逸的目标,还是积极建构的过程,某种生活态度,或从来都是不切实际的镜花水月?
存在主义拷问,超现实主义结尾
如果说谢家华被描述为自幼过度克制,长大后又无法承担“自由”之负的漫游小子,《瞬息全宇宙》让丈夫的友善与克制、对日常生活的认命态度成了济世良方,那么,《怒呛人生》的克制则变成毒药,总要有一场疯狂的发泄和打斗,人物才能面对现实,重新认识自我。艾米和丹尼都过着伪饰的生活,不仅在工作场合,即便在家庭空间也随时保持警觉。反讽的是,他们之所以获得已有的一切,恰恰得益于其出身族群在美国社会的刻板印象:可靠、勤劳、礼貌、谦逊——这些美德标签似乎适用于整个亚裔群体,也限制了他们无所顾忌地表达自我。
维持外在形象的努力让艾米和丹尼疲惫不堪。丹尼说“我真的受够了微笑”。白手起家的艾米在自幼养尊处优的丈夫面前掩藏起自己焦躁和狰狞的一面,希望表现得和他一样佛系、淡定、忠诚、没有后顾之忧,并藏起事业女性的锋芒,生怕刺伤他脆弱的虚荣心。面对处于财富金字塔顶层的乔丹,她假扮成有禅意的东方女性。丹尼无法理解艾米夫妻为什么不能认识到他们处境的优越,为什么不幸福?乔丹收藏部落头饰、艺术椅子,迷恋药物和酒精带来的精神体验,利用财富控制他人。这个看似毫无感情的白人女性在南加州乡间的豪华别墅,成为《怒呛人生》剧情高潮发生的地点。一系列误解让所有人聚集在这里,绑架、枪战,事情失控了,远远超出了艾米和丹尼相互报复的范畴。幸运地离开现场后,艾米和丹尼再次开车追逐,在黑暗的陌生道路中,他们冲下了路崖。
像是被憎恨赋予力量,两人竟然都幸存下来,尽管摔到鼻青脸肿。他们误食有毒的浆果,产生幻觉,交换灵魂,瞬间看到对方的人生。这似乎是对美国社会盛行的各种心理疗愈的清算式讽刺,此前丹尼曾说“西方的心理治疗对东方人无效”,而艾米则在心理医生面前做足伪装,乔丹通过大麻、酒精和致幻蘑菇体验幸福。主人公最终在山谷不知名的致幻浆果协助下疗愈了对方,蒙太奇解决方案充满超现实主义色彩。艾米告诉丹尼她受不了丈夫制作的花瓶,它们太丑了;丹尼坦白了他希望弟弟能够和他一样,甘愿做边缘的韩裔移民。他们都谈论了被看见的感觉,认为自我没有被真正看见是不幸的根源。清晨来临时,两人像多年的至交般相互搀扶回到主路,向回归文明社会的方向前进,手机信号也恢复了。艾米的丈夫突然出现,开枪射中丹尼。
借用剧集片头引用的句子:“鸟儿不唱歌,它们尖叫着痛苦。”丹尼抱怨,“你出生了,做出一些选择,然后突然你就在这里了。”导演李成真给出了存在主义的解读:你无法独自承担。愤怒是剧情的起点,但不是主旨,他更关注对存在和虚无感的体验,也即“活着的负担”,他认为唯一能够承受这种负担的方式是与他人相互依靠,建立信任。阶层和种族是起点,但导演并未止步于此;换言之,他没有将问题简化为对于阶层和种族问题的控诉,而是在这之上提出更具普遍性的议题(幸福并非只有主流族裔可以讨论):幸福如何可能?
“我有三种看法,”华莱士·史蒂文斯曾写道,“就像一棵树/上有三只黑鸟。”或许我们都看到了树上的黑鸟,但没人知道它们是否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