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散的花盘,跨越腾冲到东莞到广州的距离,尽管开在祖国不同的地方,但足以在我的脑海中连成一片。”作为读者,当我从世间普通人无休无止的辛劳、无声无息的心事间走过来,这句出现在《我的二本学生:漫长的家访》文本深处的话,让人印象深刻。文中“花盘”是向日葵的花盘。腾冲、东莞和广州是黄灯的学生毕业后“安身立命”之地,也是对天南海北许多地方的指代。对于一些从“二本”高校毕业的青年学生而言,尽管来路与去路中压力重重,但灿烂的向日葵依然是他们最喜爱的植物。挺立和绽放在辽阔四方的向日葵,无疑是一种充满了期待和召唤意味的意象。然而黄灯在家访之中发现,面对并不乐观的就业趋势,年轻人心甘情愿接受普通的机遇,踏踏实实干好眼前的事情,这不是向现实妥协,而是为以后机会的来临储备力气和能量。如果说追求卓异、成就非凡是古往今来大多数人的理想或欲念的话,那么,理解普通生命“怒放的可能”,发现无数普通人自身“怒放”的广袤与深沉,就成为更具未来性和普遍性的社会议题。普通人亦可保有其“充沛的元气”,呈现其明亮未遮的模样,乃至拥有与之相应的生命天地。
黄灯家访过程中,她的学生黎章韬便首先传递出这样的生命样貌。在黎章韬心中,始终有一个对有机的日常环境或生命天地的期待,他希望自己能做一个活在其间的有机的人。他们一家人历经16年建造了一栋“冬暖夏凉”的木屋,而他的心愿之一就是“将二楼的小茶室装修好,‘凭栏望雨,静雅室,喝清茶’”。
相比黎章韬,何健的家庭条件要困难一些。何健12岁那年,父母迫于生活压力外出打工。何健的爸爸一直担心没有人管教何健,他会从此“废掉”,但少年何健说“自己不会贪玩,会努力考进怀宁中学”。黄灯从中观察到,作为大家庭的一员,彼此的付出、担当,终将化作细密的力量,传递到每个人身上,也传递到何健身上,并内化为他自主成长的重要滋养。
作为普通人,何健自然也需奋力前行,以寻求突围的可能。在《我的二本学生》中,黄灯曾讲述到有的青年人的“突围”方式是将自己“彻底工具化”,而“对现实的顺受和看透”,则是他们“面对时代、命运时不纠结的秘密”。事实上,这样的个人成功并不具有“突围”的意义,它反倒是以个人越发驯服的方式助长着社会对无数人的围剿。相形之下,何健非但没有急于追逐所谓的“成功”和“幸福”,反而保有一种逆向而行的人格要求和伦理意愿,“行正当之事,做正直之人”。今天,当此言来自一位普通青年时,它会令人感到不一样的触动。也许,在何健同他高河镇的老乡海子之间,尚且流淌着某种隐秘的精神关联。
黄灯将何健称作“懂事的人”。她认为,从日常角度理解,“懂事的人”往往意味着更充盈的感情,更多的责任、担当和勇气,意味着无论肉体、精神还是心灵觉知,都已脱离懵懂状态,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长大成人。这样的青年也包括寥文瑜、黎章韬、何镜军等人。在黄灯心中,他们是一群内心柔软、情感丰沛、充盈责任感而不乏力量的人。可以说,这是比向日葵花盘更动人的人间景象。这种普通人精神明亮、身心饱满的生命样态,是我们时代极需要的人文湿地。这样的普通人越多,当前社会观念板结中的裂缝就越多,能让人透口气的精神孔洞也就越多,那照亮无边幽暗的微光就越多。
“我在课堂的驻留和观察中,无法从同质化的教育要素里,发现他们情感教育完成的具体路径,也说不清他们和其他孩子差异的原因,但回到他们的出生地,回到他们的村庄和亲人身边,一些被遮蔽的图景便会浮出水面。”经由“漫长的家访”,黄灯所发现的诸多“真相”之一,便是这样一些普通而正直且有机的青年人所走的路。这路,既包括他们的去路,也包括他们的来路。而书写这来路和去路,无疑是《我的二本学生:漫长的家访》之由来之一。
黄灯的非虚构新作《我的二本学生:漫长的家访》,既接续着她在《大地上的亲人》《我的二本学生》中的相关讲述,更试图从诸多危机和困境中寻找、呈现属于普通人的生机和可能。从已刊出的内容来看,她的新作已然传递出了种种动人的叙事力量,值得关注和讨论。当然,对于那些“普通而正直且有机”的青年人而言,曾经的家庭托举和滋养能够存续多久,达致多远?天底下有多少黎章韬所复返、依归的“小地方”可去?而我们又能够拥有或创造出多少这样相对美好的“小地方”来?究竟在何种意义上,当代人才能重新领受自然之于人类日常生活的伟大功能?在拥挤的城市中,何健、寥文瑜、张正敏等青年人是否也可以像黎章韬一样,拥有某种同其心灵结构相契合的生命天地,从而获得更加久远的社会滋养和托举?这些议题似乎还有待进一步书写、展开。
(作者系上海大学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