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新力量

小说集《夜游》:

收藏生命中那些无声无息

■张德强

《夜游》,李黎著,四川文艺出版社,2023年9月

李黎是一位夜之诗人,他有一本诗集便取名《深夜截图》。在《灯光带来的黑暗》这首诗中,李黎从夜色尚微茫的凌晨写起:“在凌晨时看向窗外,首先看到灯光”,他捕捉的是光的反向意味,他说:“或许,背景是纯粹而明亮的/光才是至暗时刻/一如世界原本平坦无暇/你我才是划痕,是伤疤,是裂缝/是阴影,是浑浊,是深渊/是定义它又摧毁它的强光”。他的最新小说集《夜游》也是在试图重新描述黑夜与被光和黑夜定义的世界。重新描述个人眼中的世界图景,本来就是小说家的兴趣所在。而《夜游》里着意的世界图景,就是在“原本平坦无瑕”的生活里个人生活的划痕、伤疤、缝隙、阴影、浑浊与深渊,这显示出李黎关注点的独特之处。

夜晚是个奇异的时刻,海德格尔说:“傍晚变换着意义和形象……在这种变换中,隐蔽着一种对以往的日和年的运作秩序的告别或离别。”夜晚与漫游的功能类似,都会召唤出个体对存在合理性的怀疑,我们在夜晚静思时与被描述的世界图景间产生了裂缝,我们心中被唤起与“以往的日和年的运作秩序”的对抗,我们陷入虚无。这是一个“说不出话的时刻”,也是李黎一首诗的标题,他面对术后的父亲,发现知识话语的无力与枯竭:“你或许看过上万本书/但在父亲手术前后,你只会说,好的/好的。会好起来的/会没事的”。话语支撑的失效时刻其实普遍存在于日常生活中,当代生活的人际关系与亲密关系在失去传统生活外在规定性的束缚后,时时刻刻面临解体的危机,此时内心涌起的虚无反而让人获得对存在的真切感知。

《黄栗墅之夜》是全书中貌似最轻松的一篇,讲的是一个送猫的故事,不过故事的感受与表达主体是收猫的人赵怀之。赵怀之遇到了个意外事件,有人要送猫给他,而他有个爱猫的女儿。看起来似乎是好运降临,可一开始赵怀之就陷入被动,他小心避开可能发生的事端,终于和送猫人汇合。但被热情地展示猫的生活照后,他被告知猫不送了,因为对方儿子舍不得。而后他又被送猫人邀约去附近镇上吃夜宵,他再次被动地跟随去了小镇。他是那么随遇而安的人,夜里的菜馆“里面挺热闹,甚至让赵怀之觉得温馨,既没有人声鼎沸那种拥挤,又满满当当看着心安”。在等上菜时,之前遭遇的各色人等纷纷登场,猫随之丢了,送猫人急着去找猫。在回家的车上,他给女儿打电话讲刚刚发生的一切。赵怀之尽力照原样再现,只是在讲到结局时绘声绘色地告诉女儿,猫最后物归原主,因为他知道女儿“心里希望世界上每一只猫都不要出事”。一夜接连被动的赵怀之在这里好像恢复了主动权,他给了女儿一个“完美的世界”。故事到这里似乎有了元小说的意味,在思考小说家关心的“叙事再现现实的不可能”。但其实此刻赵怀之遇到的恐怕仍是《说不出话的时刻》里面的尴尬,他无法用简练的日常话语让“猫生”无常的常态抵达女儿的知觉并让后者充分理解。这个夜晚必须结束,必须结束在欢乐里。赵怀之并没有掌控叙事的主动权,他虚构与篡改故事,是因为话语的无力。给孩子描述一个简化的快乐生活图景,让日常的混乱与无常被标注上简明的意义,是他唯一能做的。这个小说犹如整本书的引子,它呈现了生活事件如何在叙述者与视点人物的合谋下发生意义的分岔,在虚构中构建起的简化扭曲版世界图景与个人体验间发生对话,并注定只能在小说而非“现实”中共存。

《水花生之夜》是更具叙述野心的一篇,它写了两个草蛇灰线勾连的夜晚。开篇是一群堂表兄弟姐妹的亲人聚会的酒局,次第出场的姓名与相互关系会让读者略感吃力。气氛也有点尴尬,除了韩飞这位组局的资历最深的大哥外,其他人都有些心不在焉,希望酒局早点结束。韩飞想尽办法一次次延迟散场,直到姗姗来迟的另一位哥哥宋楚江出现。酒局结束后,送别了大家,两人相伴同行回家,聊的还是家常话题,韩飞突然问了一句:“哥哥,你恨不恨你舅舅和姨妈他们?”回忆在这里逐渐渗透着开始。一场家庭会议,决定是否继续花钱医治重病的宋楚江。在韩飞母亲激烈的反对中,众人对此事投票表决,韩飞被迫入局,投出最关键的一票,他“把筷子连同水花生往桌子中央一丢说,我选择不看病,死了就死了吧,活着也是受罪”。宋楚江的命运由此决定。原来他在几十年后的夜晚一直在与幻想出的死者对话。这里要说一下李黎叙述的诡计,酒局上“宋楚楚想着提议大家一起敬宋楚江一杯,几次要开口都没有勇气”,仿佛宋楚江一直在酒局上,读到后面我们才意识到这杯没好意思张口的提议是为祭奠死者。值得注意的是,韩飞当年并非是因年幼无知才投的那一票,他在说完那句决定宋楚江生死的话后,“抬头看着前方接近纯粹的漆黑,似乎哥哥楚江已经化身黑暗,并随同更多更浓厚的黑暗一起朝眼前逼近”。李黎并不是要谴责韩飞当年的无情,韩飞恰恰是富于感情的那个人,对死者的深夜召回是他安慰自己的方式,也是折磨自己的方式,早在宋楚江命运被决定的那一晚已经开始。深夜让他备受折磨的良知分外清醒,见到死者并孤独地置身于只有自己才看得到的浓厚黑暗中。

夜晚在这部小说集里只是一个时空隐喻,这些小说中对虚无与意义跌落的展示不是通过情节的跌宕而是借助夜晚对日常生活话语的排斥而实现的。《平安夜》描述的是对生命中偶然性的眷念和渴望,它来自于对有序而压抑的日常生活的不满。《饱食之夜》中男人的愤怒源于“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毛病都可以归结于一个字:多。而这个‘多’又主要体现在两件事上,吃得多,说得多”。

韩东说过:“没有什么东西是可以倚仗的,虚无是抵达真理的最后台阶。”(《五万言》)李黎用14篇小说讲述了各种人忙碌勉力生活日常的场景,但重点却是表现其中的“伤疤”和“裂缝”,他收藏并剥离出了那秩序话语中逼近虚无的混沌。

(作者系南京艺术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

2023-12-20 ■张德强 小说集《夜游》: 1 1 文艺报 content72915.html 1 收藏生命中那些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