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少数民族文艺

傩文化与乡村社会的精神世界

——论肖江虹《傩面》的“非遗”书写

□朱永富

傩戏、傩舞、傩面具,都被列入了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它们共同构成了底蕴深厚、影响深远的傩文化。肖江虹的《傩面》虽然以“傩面”为题,实则对傩文化进行了多维立体的书写。小说通过对傩文化的深度书写,探讨了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非物质文化遗产在乡村社会精神世界的建构与维系中的重要价值,对当下乡村文化的振兴有着重要启示意义。

傩文化与乡村生活的基本形式

小说以傩文化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秦安顺为视点人物,向读者展示了丰富的傩戏名目。这些傩戏都是乡村社会重大精神生活的艺术性表征。庄稼种下了有许愿傩,收割了有还愿傩。游子归乡或士兵返家有归乡傩。有过不去的坎儿了,就唱过关傩和平安傩。死而有憾,留恋生命,就唱解结傩和延寿傩。临死之际有灵官引路,死后三天还有离别傩。各种傩戏节目嵌入乡村生活,让乡村生活有了仪式感与节奏感。

在诸种傩戏节目当中,小说着重描写了与死亡相关的傩戏节目,这也说明死亡乃是乡村社会的头等大事。死亡是小说《傩面》重要的叙事载体,小说有层次地写到了几个人的死,如秦安顺老婆的死、德平老祖的死、秦安顺的死,当然还有更为边缘的秦安顺儿子的死和颜素容爷爷的死。德平老祖是一个生活在传统傩文化中的百岁老人,他在百岁之后还能即兴演唱傩戏,可见傩戏已经深入乡村社会的骨髓。他临死之际,由村里最后一个傩师秦安顺为他做引路灵官,死后三天又由秦安顺给他唱离别傩。可以说,德平老祖是在传统傩文化氛围中安然幸福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小说也由此向读者生动地展示了傩师眼中的死亡场景。

小说写到秦安顺的死,浓墨重彩地书写了他生前的种种准备。在德平老祖这样的百岁老人面前,70多岁的傩师秦安顺显然还是“年轻人”,但是他已经开始感受到了死亡的预兆。他在雕刻谷神面具的间隙,梦见有两位异人将他带走。在梦里,秦安顺不明所以,欲问缘由,其中一位却指引他看远处的傩舞,秦安顺看出那是一场归乡傩。归乡傩原是为归乡的游子和远征结束后返家的士兵跳的,但在这里却来暗示秦安顺将死。这就表明在傩文化思维中,死亡亦是一种“归乡”。明确得到死亡预兆的秦安顺,从容地准备着后事,雕刻谷神面具,进省城吃豆花面,把各种物什送给需要的人等等。在最后的日子里,他似乎获得了一种特殊的能力,戴上傩面,就可以穿越时空,回到父母相亲结婚生子的那段时光之中。回到父母的年轻时代,他获得了巨大的快乐。

傩文化的现代遭际及其传承

非遗是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可是,毫无疑问,它们正在面临失传的危机。对于傩文化来说,是否失传关键在于“信不信”的问题。傩师在雕刻傩面之前,就要念“怕惧咒”,因为他们相信面具雕刻开始时,神灵已经附在面具上。傩师对傩的神性是笃信不疑的。但是经过现代文明祛魅的一代普遍不信“迷信”,小说中的梁兴富已经开始把没有开过光的傩面当作商品推向市场。傩师秦安顺敏锐地对梁兴富说:“你不信,是因为你没得怕惧。”也就是说,“怕惧”是信不信的关键,也就是对天、地、神和自然最基本的畏惧之心。

小说通过从城里返乡的女子颜素容来深入探讨了傩文化的现代传承问题。颜素容是经历过城市生活的返乡者。城市是现代文明的产物,在那里现代技术理性已经对原始思维进行祛魅。她在城市已经重病,显然已经是药石无救。在某种意义上说,人的道路已经走到了尽头。这时候,这个来自傩村的女孩梦到了“延寿傩”。她带着复杂的心情回到家乡,可以说是对傩文化的一种现代试炼。她一方面觉得傩面具是“离死不远㞗”的“玩意儿”,另一方面又请秦安顺给她做一场延寿傩。秦安顺问她:“你信吗?”她说:“不信。”秦安顺说:“不信,你还要让我唱?”颜素容说:“灵验了,我就信。”这段对话相信每个人都似曾相识,似乎是一个走投无路的人在与鬼神做一场交易。秦安顺先给颜素容唱了解结傩,从傩师秦安顺的角度来看,解结傩的结果是“罪怨消,寿已尽”。从颜素容的角度来说,她似乎也感觉到结果不如意。秦安顺说又安慰颜素容说:“我这就是哄鬼的,你千万别信。”颜素容却很坚定地说:“我信,我真信!”也许是强烈的死亡意识引发了颜素容的“怕惧”之心,在秦安顺死后,颜素容将秦安顺留下的伏羲氏的面具套在脸上,于是她在瞬间打破了时空界限,回到了童年,听见屋外一个声音在喊:“颜素容,你个砍脑壳的,天都黑了,还不回家吃饭。”由此,最后一个傩师有了传承人。

颜素容不仅经过了现代文明的祛魅,而且也有丰富的城市生活经验,但这些最终都不能解决她的精神困境。在重病将死之际,她最想做的就是减轻亲友们失去她的痛苦,为此她对亲友们恶语相向,试图杀死温情,以免自己死后,亲人们沉浸在痛苦中不能自拔。颜素容的这一行为从某种意义上是在表明,“温情”是人的精神世界的重要支柱。当颜素容戴上伏羲氏傩面时,她获得了超越时空的能力,发现自己在另一种时空中还可以生活在温情之中,甚至这一时空是永恒的。就此,颜素容解决了她深层的精神困境。

祛魅之后的现代社会,民间如何慰藉自己的灵魂,这是一个重要的精神课题。肖江虹的《傩面》对这个问题给出了自己的艺术性回应。

恢复一种“了不起的传统”

在一次《傩面》的座谈会上,肖江虹曾说:“‘傩’这个东西产生的时候,它不光体现了祖先对天、地、神和自然最基本的畏惧心,还带给了人类一种伟大的想象力。”有学者认为,“用文学的眼光去看它,这个想象力是非凡的,它真的是人类在自然、宇宙面前伟大的想象,用这种想象来让自己对生命、对宇宙万物有最基本的一种惧怕,这是一个特别了不起的传统”。

在现实生活中,对于颜素容这类经过现代文明洗礼,兼有城市生活经验的人来说,她对傩文化能不能“真信”,是存疑的。现实生活中的颜素容们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在痛苦中走向生命的终结。但是小说对这类人物的命运进行了艺术性的处理,颜素容通过对傩文化的“真信”,打开了异度时空,获得了灵魂的慰藉。作者恢复了一种民间的了不起的小传统。从小说的叙事艺术上来说,傩文化的原始思维,起到了一种类似于魔幻现实主义的效果,有效地打破了时空界限,重构了一个丰富厚重的多维世界。这是中国本土地域文化对世界文学艺术的贡献。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肖江虹的《傩面》作出了恢复这种“了不起的传统”的重要努力。

(作者系贵州大学文学院副教授、贵州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

2024-01-03 □朱永富 ——论肖江虹《傩面》的“非遗”书写 1 1 文艺报 content73035.html 1 傩文化与乡村社会的精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