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黄昏,三通桥上人潮涌动。桥上,人们迎着余晖相互拍照;桥下,人们挨坐于舟中游荡。铺桥的青石条古老,散发着久经风雨后的光泽。河两岸,木式古建或白墙黛瓦,恰如旧时风景,似乎传来环佩叮当之声。只有两岸榕树,一律强壮浓绿,多年不变。
我独行,孤立于桥上,静静看那夕阳光辉,落在河中成碎金。三通桥头,尚书庙前,几棵榕树俨然已是红色。人们将愿景写在红色签条上,在庙里拜过后,挂在树梢上。红色签条缀满枝丫,层层叠叠又飘飘荡荡,愿自由,愿平安,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香火袅袅,俗世的爱与痛不息。
三通桥的另一头,是一家闽味餐厅,有甜滋滋黏糊糊的荔枝肉。过了餐厅,是一家客栈,一家日落后贩卖酒的咖啡馆。再过去,便是鹿森书店。
一座二层青砖小楼在岸边而立,门口挂着一大牌“福建省示范实体书店”,可谓书店数年苦心经营的体现。还有另一藏在绿植中的标语“林深时见鹿,梦醒时见你”,一看就知是开店的早期放的。
书店中,有整面墙的博物馆、艺术馆系列书籍,有精巧洁白的大理石头像,有专业咖啡馆的宽大吧台,有黑白线条交织的地砖,有阔大的落地窗,还有一头鹿,收藏在二楼的茶室里。
二楼的这间茶室,来过多少贵宾啊。讲名著的文学教授,写“青春史三部曲”的学者小说家,在山上画画的诗人,都曾驾临此处,不吝地向人们分享其探得的文学奥妙;徒步环游世界的不老少年,热爱摄影的考古学者,痴迷于创意T恤设计的前资深主笔,对比圆明园与巴黎圣母院的古典建筑师……从远方归来的人们,带回的不仅是诗,更是各种生活的可能。还有最美书店行探访团,投来的则是同行赞赏的目光。
贵宾谈笑风生、来来去去,茶叶不停更换,武夷岩茶、漳平水仙、福州茉莉,一泡换过一泡,一杯接着一杯,唯有泡茶的人不变。多年来,是朋友何鹏一直在坚持。
2017年春节过后,上下杭街区站着许多戴安全帽的工人,路面上是新翻出来的土。鹿森书店的这栋青砖小楼也随之在河岸边升起。之后,鹿森出现在光禄坊、朱紫坊、万象里、武夷山崇阳溪边,差点还开到厦门。何鹏有个特点,喜欢把店开在水边,建筑设计好看,餐品也好吃。如果只是开咖啡馆或时尚餐厅的话,或许他需要承担的经营风险并不大,甚至可以赚很多钱。可他偏偏喜欢开书店。
何鹏约见我也在鹿森书店二楼的茶室里。我不算贵宾,但也蹭过鹿森书店的场——当年我新书出版,来这里做过分享会。我有张分享会的合影,就挂在书房,时不时读书写作累了就瞄一眼,发会儿呆。一则,几年过去,我还没写出第二本书;二则,有位穿得花团锦簇的花枝太太,站在合影的一角,脸上漾满笑意。好几位朋友,包括如今甚少见面的都在。他们都为我站过台。真是叫人唏嘘,才四五年而已?那时,我们怎么那么年轻!
这一次见面,是因为我有采访鹿森书店的任务。何鹏有事,迟到,我就在茶室里凝望那一头鹿。我喜欢鹿。谁又不喜欢鹿呢?这头精铜雕塑的鹿,还是金鹿,沉郁古拙的金,静立在陆润庠书的“读书乐”牌匾边。稍后,迈着大步伐、吱拉一下推开门、语速飞快地跟我道歉又跟店员点餐后的何鹏,终于坐在了泡茶的席位上。
我把采访提纲摆在茶桌上,却因这过于正式的动作而略感局促,于是开始东拉西扯。
“我之前还在鹿森书店写了一个小说哦。真希望鹿森书店可以像巴黎塞纳河边的咖啡馆那样,角落里坐着的看上去籍籍无名的人,却是厉害的小说家、诗人、画家啊。就算当时没有成名,后来却有作品留世。”我傻傻地说道。但我没告诉何鹏的是,这个小说我其实写失败了,焦急得小腿都瘦了一圈。
何鹏很有礼貌地感谢我后,又自叹说,作为一个开书店的人,好久没有静坐在店中看一本书。每天都很忙,手上好几个店,其实是用其他店来养活鹿森书店。在那些餐厅用餐的人们,可能没想到,他们同时还关照到一家书店。
不过,接下来,我依然没法按事先拟好的采访提纲提问,或许是因为我俩太熟了。当时,在给书店写标语时,承蒙何鹏信任,我们商量,定为“品味阅读与品质生活推动者”。何鹏每天想很多事,见很多人,不停地接电话,语速快,步伐还大。他像个忙碌的家长,要去外面世界赚钱,好回来养活书店这个孩子。而我则开始像个来串门的远房亲戚,径自热心地聊起书店的书籍陈列。
“我觉得‘品味阅读’这块可以做得更好,要摆作家全集和完整系列,马尔克斯、奈保尔、卡佛的全集必须有,这简直是盛宴啊。还可以每月荐书,亚里士多德《诗学》、黑格尔《精神现象学》、弗洛伊德《文明及其不满》、奥尔巴赫《摹仿论》、基拉尔《浪漫的谎言与小说的真实》……”提到这些书时,我自以为不傻了,甚至不普通,可惜何鹏正在接一个重要电话,不晓得他有没有听进去。
我终于向何鹏提了采访提纲中的一个问题:“作为鹿森书店的主理人,你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最大的感受啊,”何鹏讲完电话,又在低头回复短信,他的手指在飞速移动,口中慢悠悠答道,“就是,开书店得先生存下来。”
我爆发出一阵大笑,“好吧,贴这么多年钱,你可算明白过来了。”
何鹏也笑,大概他刚好也处理完手上紧急的工作。他开始吃东西,开始泡茶,开始讲故事,讲年轻时的理想如何热烈,讲开书店的幸福与艰辛,讲一头鹿伸长脖子去吃高处的树叶。我望着眼前的何鹏,看到的却是几年前安泰河畔初见的画面。那时他更清瘦些,穿白衬衫,携家人,站在花枝太太的鹿森店门口,脸上的笑容,怎么说呢,就像白衬衫一样干净。现在,他的面容也说不上多大变化,但似乎很难看到当时那种表情。那时他真的好开心,书店刚开不久。
“你真的想好了?”何鹏说要开书店时,有位朋友反复问。
起初,何鹏用很卑微的姿态守护他的书店。直到有一天,朋友帮他把花枝太太请到书店来。她到的那天,书店在办活动,人头攒动。花枝太太穿着绣满精致花朵的长裙,逛了书店的一楼,再逛了书店的二楼,笑眯眯的,买了三本书,没说一句话就走了。
第二天打来电话:“何鹏呀,我家里有一头鹿,是我从国外带回来的,陪伴了我好久。我把它送给你,放在你那里会很美。”
鹿很快就送来了,同时到来的,还有陆润庠的“读书乐”牌匾。
何鹏说到这里,就停住了。良久,我们都没说一句话。花枝太太喜欢叫大家的名字,“何鹏呀”“美者呀”……她讲话的那个“呀”字、她的精美长裙、她笑起来的两个梨涡,就是让人怎么也忘不掉呀。
后来,何鹏还讲了其他故事。我惊诧于他讲故事的能力,会讲小说家喜欢的细节。对他而言,有些故事,也只适合对小说家讲。他说,有个朋友,6岁时被自己亲生父母送去学杂技。学杂技要练功,举顶、倒立,倒立到手臂都变形。前空翻、后空翻、100个前空翻、100个后空翻……师父严厉,一边大声喊“快点快点再快点”,一边将握紧的鞭子不断甩来。所以,那小孩不论动作多快,永远都会有鞭子落在他身上。布满紫色淤青的小胳膊小腿,就那样每天不停地翻跟斗,好像要一直翻到世界的尽头。
我心里一阵惊颤,只得努力掩饰,将眼睛转向案桌上的那头鹿,想起何塞·阿雷奥拉关于鹿的句子:“它在高处寻找别人在地面就能找到的东西。它最终还是得时不时弯下身子喝普通的水,所以不得不练习反向的杂技技巧。”最后,我说道:“人,真的好孤独。幸好,文学艺术理解人类,连通每个孤岛一样的人。我想,这也是书店存在的真正价值。”假如没有书店,那么多怀有深情的师友,花枝太太、何鹏、我、我们,该相逢于何处呢?
采访,或叙旧,到此就结束了。我告别何鹏,却没有马上离去。我又走回三通桥,再次站在桥上,看茫茫夜色中的尚书庙、闽味餐厅、客栈,以及鹿森书店。游客已散去,挂过许愿签的人眼眸中带着光亮而返,店铺半拉下门帘,“鹿森书店”的招牌在浓郁的榕树丛中发着清淡的光。只有河中流水,还在潺潺而动,是对大海不分昼夜的奔赴。沈从文曾自言要建一座希腊小庙,永远在奔跑翻越的何鹏和他来来去去的小伙伴们,是否也在努力造一座神奇的岛?这座岛上,供奉着很珍贵的鹿。这一刻,说不清是什么,总之是一种巨大的壮阔的东西突然填满我的心间,让我感觉不再那么孤独。我仿佛从此看清了自己的归宿,并与许许多多的人命运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