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记忆里,常常有这样一个画面:清晨的炊烟里,大湘西的青绿山水间,一些在山坡上兀自生长的寨子,屋檐重着屋檐,错落有致地爬满半个山头。那是烟熏过的半旧的寨子,是挂满辣椒苞谷、贴满大红对联的寨子,也是被云雾和大雪锁住的寨子。山上山下,寨里寨外,田畴肥沃,鸡犬相闻,邻里和乐,乡风醇厚。寨子既陈旧,又新鲜,藏着许多需要扳着手指头才数得清的故事。
乡村里的我,原本只是蓝溪水一般悄然无声地来去,学会简单的沉默,安静地行走。常常于一些闲时,坐在水边的码头,凝视远方,把过过了的日子再过一遍,把想过了的人和事再想一遍,然后用清风明月的方式,滋养内心。至于文学,那是远远的生活之外的一丝惊喜。
常常,我喜欢回到乡村,去到离自然最近的地方,去到有绿树、有青山、有田畴、有风、有月的地方。如今悬浮在城里,内心总是东蹿西跳的不落地。我是山里的孩子,该是大山忠实的守护者,是溪水的聆听者,是鸟雀的追崇者,是土地的耕耘者。然而,我却逃离了乡村,我该如何回到乡村,找到回乡的路径?
去往家乡大湘西的路径,也许有很多,可以沿着诗经里的水岸蒹葭而行,可以沿着屈原的追问逆流而上,沿着沅江酉水的汩汩清流而往,沿着绵延苍茫的武陵山脉而去。当然,也可以追溯着沈从文的文、黄永玉的画,带着满脑子的神秘与幻想,听着水灵灵的童谣与山歌,走过大湘西的山寨,触及满目的青山,蹚过清冽的溪泉,探索进大湘西人的灵魂深处。
在这里,我喜欢的东西太多,喜欢静静地看炊烟升起,看日出日落,喜欢人们静静地过日子,喜欢每一天都有该有的样子。每一次内心不安的时候,回乡就成为了心灵最好的庇护,滋养着时代人心。
每个人的存在,都是微小而具体的,却又挟带着一股真实和强劲的命运感。出走与逃离,都改变不了这样一个事实:我曾是村庄的一部分,村庄亦是我内心的一部分。爱与书写的最大可能,将是我未来的方向,一如流向村庄的这条河流的方向。这或许是微小的我能够做的,也是对这个时代、对家乡、对生活的一种记录、一种传承。
帕慕克曾说,在我们的一生中,会发生成千上万件被忽略的小事,只有文字才能让我们意识到它们的存在。书写是重要的,一堆细致繁密的生活场景,不断推拉摇移,淡入淡出,成为主调。
旷野过后仍是旷野,道路尽头仍是道路。回乡的路径,原来藏在细微而致密的文字里。我需要抒写,来见证这一方水土,洞见这个时代,朝着有翅膀的事物喊叫,潜下身子,深入乡野,钩沉头角。我得淬炼生活的诸多意义,晕染生活的美好,匍匐于乡土,书写乡人骨子里的坚韧、湘西人的精神图腾、乡村风物沧桑之美的固守。我需要书写乡村与城市、传统与现代,写彼此碰撞融合的生存哲学、心灵轨迹与生命感悟互为一体的智性力量,还原乡村线条分明的轮廓,以及生生不息的灵魂。我需要看见,看看这一片多民族的土地上,是如何用一草一木、一山一岗、一村一寨,完成一次又一次向命运的挑战与涅槃。万物有情,万物有灵,众生太美。书写我的乡村,就是书写我的世界。
一回眸的地方,就是家的方向。仿佛是家乡的山水在召唤,明明走了很久、很多、很远的路,可就像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那些风物人情,都一一跳跃、鲜活在眼前。我想,恐怕没有人能真正从心理意义上离开自己的家乡。
我是为乡愁而写,为内心而写,尽量在一个现实的世界中,保留一片纯真的空间。但我又希望我的一些乡土书写,并不总是充满田园牧歌式的想象,也不仅仅是小女子的乡愁,要反映时代人心,反映城乡之间风物人事的变迁。从原生态的自然山水之中,从非遗文化的活态传承之中,从烟火日常的简素生活之中,提炼萃取,找到乡村的温暖与光亮。生活不是概念的,而是细小的、细节的、细微的。
书写,是我走出人生局限、走向心灵的广阔之地的尝试。书写,是一种凝视。凝视也是思考,思考也是前行。正如米兰·昆德拉曾说的那样,我已无暇顾及过去,我要向前走。
这本小集子是我走访家乡山山水水的絮语,是有关大湘西浅尝辄止的记录,也是多年间家乡风物人情一点点沧桑变化的见证。从《蓝渡》到《青寨》,这一系列散文作品,都在凝视和回望乡村,算得上我向故乡的土地致以的深深敬意和沉沉爱意。
大湘西于我一直是生命里的永恒,但我于大湘西而言,只是千万过客之匆匆,山海之远,永恒之瞬。我从不奢望成为家乡山水的一片红叶、一滴山泉、一首苗歌、一缕月光,能做家乡一只归巢的鸟儿,也都是极好的。我的书写,原本只是一个人悄悄地铭记,渴望找到回乡的路径,并把故乡好好地再爱一遍。余生光景,停云时雨,笑对花开,在时间沿岸的村庄,在一个人的青寨,见天地,见万物,遇见苍茫的自己,人生盈满,无关得失。
一河大水边,一位穿着苗服的女子,环佩叮当,踽踽而行,眺望上行船的白帆,聆听下行船摇橹的歌声,此时,天空高远,山河清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