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很早就翻译过梅里美的中篇小说《嘉尔曼》,后来被比才改编为歌剧译名叫《卡门》,因为《卡门》读来敞亮简捷,现在我们普遍把这个中篇小说题作《卡门》。
人们常说,《卡门》是个小经典。经典就是经典,还有大小之分吗?当然,在词典、教科书和学术论文里,谁也没见过把经典分出大小的说法。我这里所谓“小经典”,是指读书人平时一种习惯性的说法,是相对于大部头文学经典而言的。具体说,就是指那些文字比较少、篇幅比较短小的文学经典。
虽说“小经典”,可没有一丁点儿小瞧的意思。19世纪法兰西文学殿堂里,能和巴尔扎克、雨果、司汤达等人相提并论的,就有梅里美。梅里美是考古学家出身,只留下不足20个中短篇小说,却是篇篇珠玑,短而精而好而奇,有着神异的魅力。而小说《卡门》,使他名垂不朽。只不过三四万字的中篇,情节也很简单,一个吉普赛女子卡门和走私犯唐·何塞之间的爱情故事。当过警察的唐·何塞,唯我独尊,是制度的维护者,而卡门野性不改,视自由为生命,是制度的破坏者。一个刚烈,一个凶残。两人相爱之后,卡门逐渐对何塞的专制和束缚无法忍受。小说在细节上虽然完全是写实的,但在女主人公身上,无疑表现了作者的浪漫主义精神。
可以设想,同样是这类爱情故事题材,在无数平庸作家手里可以写出无数情节离奇的艳情小说,却大多必然会匆匆随风而逝。而同样一个老套的故事情节,一经梅里美的手,却成为罕见的世界经典。
小时候,买来傅雷的译本《嘉尔曼》一口气读完,立马让梅里美给迷上了,到现今不知读了多少遍,在我心里,那个卡门还是谜一样神奇,她浑身散发出一股原始野性之魅惑,我称她为“卡门之谜”。
“谜”在何处?大概任谁也说不尽的。读法国文学研究专家柳鸣九分析《卡门》的文章,深刻而精彩,大为佩服。他说:“这篇小说的重要性和名声实在太大了,它以不长的篇幅即能跻身于世界名著之列而毫无愧色,这是令人惊奇的。不,它不仅属于文学名著行列,而且在某种意义上比很多文学巨著更为家喻户晓、脍炙人口。”
小说家林斤澜的分析,发表在《读书》月刊上,是后来读到的——他竟然说卡门的死,是因为她信命的结果!说她最自由的灵魂里,还有着极不自由的宿命论的东西。像《红楼梦》一样,像李商隐《锦瑟》一样,像《哈姆雷特》一样,《卡门》也是说不尽的。说不尽的魅力,就是一切文学经典之所以为经典的原因。
当然,这个“谜”,首先还是来自小说本身,来自小说独特的艺术结构和步步为营的语言叙事技巧。全篇分为四章,都是用第一人称写的,作家直接参与到小说故事中去,读起来都很亲切。其中一、二、四章全是作家的讲述,第一章写作家偶然路遇男主角,一个正被通缉的著名大盗唐·何塞,那么多让你惊异的细节描写,紧紧揪住了你的心。第二章,更是奇特,写作家梅里美来到西班牙古城高杜河边,那里以黄昏时分女人纷纷跳入河水里洗澡的古老习俗而声名远扬。一天黄昏,作家在桥上偶遇一位吉普赛美丽女子洗澡刚出来,二人倚着桥栏攀谈起来。她年轻,眼睛很大,头上插着一束鲜花,香气四溢,颇惹人注意。作家以为她是个算命的波西米亚女人,不料她自报家门说:“你没听说过卡门吗?那就是我啊。”无巧不成书,原来这次遇到的是小说女主角卡门。在作家眼里,这个吉普赛女人卡门有别具一格的犷悍的美。尤其她的眼睛,又妖冶又凶悍的表情,紧紧攫住你的心。更巧的是卡门领作家“我”去她家聊天,见到她的丈夫,竟然是“我”先前遇见过的那个大盗唐·何塞!第三章,写唐·何塞被关押在牢里,等待上绞刑的时候,“我”又带着古巴香烟去看望他,男主人公唐·何塞不再怀疑作家,讲述了他与卡门婚恋的详细经过,这是小说的主体部分。这样,小说的两个主人公首先由作者向读者介绍出场,接着又在唐·何塞的追述中得到细致补充,就使卡门的性格显得十分突出,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如此奇特的艺术结构,如此多视觉的形象聚光,如此多年的实地考察与调研,如此漫长的创作积累,难怪一部四万字的中篇小说,成为经典中的经典,成为一团说不尽的文学艺术之“谜”。
一百年前,法国音乐家比才就把梅里美这部中篇小说改编为歌剧《卡门》,主题音乐已经融入了我们中国人当代生活。一年夏天游泰山,在十八盘陡直的石阶上,听身边一个年轻脚夫兀自哼着歌剧《卡门》中的《哈巴涅拉》舞曲,扛着扁担,踏着乐曲节奏,登登登跳着往下跑,引起我和女儿一阵会心的大笑。我蓦然感到,比才妖冶顿挫的音符与梅里美热情节制的文字,神韵是那样默契相通!确实,这个一双大大黑眼睛穿红短裙的吉普赛女郎,这个手执响板、跺响脚铃的卡门,这个宁肯死去也要保卫自己心灵自由的野性女子,太迷人了!在自然与文明的矛盾日趋激烈的现在,卡门又在向人类释放一些怎样的信息呢?
二十多年前,就有五六个国家十数次把《卡门》搬上银幕。此书我亲见的汉译就有十种,小说的译名至少有三个。在周立波早年遗作里我读到,上世纪40年代,他在延安窑洞里给鲁艺学员讲课,说起梅里美就眉飞色舞。
应该说,对人类心灵的深邃探索,对人类广阔生活场景的纵横述说,“小”经典与《战争与和平》《红楼梦》之类鸿篇巨制相比,是有先天的篇幅和内容限制的,这也是大小经典不可以相互替代的根本原因。但就其艺术性而言,对人类的贡献,梅里美的卡门和雨果笔下身穿白裙的艾斯梅拉达,两者相比,只不过是精巧典雅和汪洋恣肆的区别,文学典型的艺术魅力和美学意义,难分伯仲。
说它奇,一个是如前所述,外国精短小说中,这可能是迄今为止被搬上舞台和银幕最多的一部了,歌剧、电影、电视的移植,不下二十几种。原因之二,是这部四万字的小说,共分四章,实则到第三章唐·何塞的回忆完了,就结束了(当年法兰西期刊上发表的初版本全文就是到第三章结束的)。整个第四章,是两年后,作家在出单行本时,加进去的。这第四章写些什么呢?从头至尾是一篇关于吉卜赛这个流浪民族的学术论文。从民族称谓、体格特点、历史地域、宗教问题到部落变迁,占了全书九分之一篇幅。可见作为历史学家、考古学家和语言学家的梅里美的功力。梅里美是惜墨如金的,为什么要在小说结束之后加上游离在故事之外的一篇学术论文呢?百思不解。如果作为附录,第四章却是蛮好的,那是梅里美多年实地考察精心研究的学术成果,是一部经典之作,有助于你从学理上了解这个散布在欧洲各国的流浪民族。例如,这个民族名称繁复,与他们居住的国家是有关系的,或称波西米亚、或称吉普赛,又称茨冈,等等。
说起茨冈,就想起普希金有一首只剩结尾没有写完的著名长诗,题目就叫《茨冈》,也是写吉普赛的,也是文学经典之作,而且还有当年瞿秋白临刑前的译诗,属于名家名译。把《茨冈》与《卡门》互读,是很有趣的。顺便引用开头几句共享:
一大群热闹的茨冈,
沿着柏腊萨比游荡。
他们今天过夜,就在那
河上搭起破烂的篷帐。
自由自在的,还有天做他们的篷,
好快乐的过夜,他们的和平的梦……
类似“小”经典《卡门》这样很有趣的文学现象,说明真正的文学经典都是说不尽的,不论是长篇还是短制,也不论人类个体所经历的时代环境有着怎样的变化,归根结底,都无法改变文学自身运作的规律,无法改变天才作家和他们的经典作品穿越时空的能量,因为那是人类千百年传承下来的精神瑰宝。
(作者系散文作者,中国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