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书香中国

《南来北往》(书摘)

□高满堂 李 洲

《南来北往》,高满堂、李洲著,作家出版社,2024年2月

火车一直一直往前开,载着过路的云彩与星海,载着日与夜的白与黑。

一里又一里的铁轨延长着,在如春雷般的轰隆隆里,在驶出车站的鸣笛声中,刚刚入职还不到一周的汪新,像那蒸汽机车开动时咕嘟嘟散发的浓烟似的,热血升腾,激情澎湃。

1978年的这个春日,唤醒的何止是春泥化开后的残雪,还有汪新的童年梦想。立志做一名人民警察,是汪新这些年持续不断的动力,现在梦想得以实现,他拥有了自己想象中的样子。

小时候,汪新调皮捣蛋,长得却可人疼。他像母亲,皮肤白皙,大大的眼睛闪着光。若不是汪新太过顽劣,母亲打心底里是想把他当女孩子养着的。即使这样,汪妈妈还是会喊他“小白月亮”,这是属于母亲的称呼。

母亲去世后,汪新与父亲相依为命,可能是跟谁久了外貌就随了谁的缘故,汪新的样貌越来越像父亲。当警察需要磨砺,一路摸爬滚打下来,汪新的皮肤黑了不少,五官棱角分明,多了几分不符合年纪的凌厉,只有那双眼睛,清新如月。

平时,汪新不苟言笑,面对普通群众和大院邻里时,他的热心与亲和力自然而然就流露出来。

想母亲的时候,汪新就会对着镜子照照,再瞧瞧小时候与母亲的合影,依稀还能听见母亲呼唤“小白月亮”,记忆仿佛就在昨天。

如今,汪新和他的同事一样,撞入人海,在南来北往的路上,投身于汹涌的人潮。

东北味儿的春天,乍暖还寒。

车厢里拥挤不堪,严重超员,车座上坐满了人,车座下、车座靠背上、行李架上躺满了人,过道站满了人,大家挤得像沙丁鱼罐头……

乘客有睡觉的,有聊天的,有看报看书的,有嗑瓜子的,有下象棋的,有织毛衣的,有纳鞋垫的,还有喂兔子喂鸡的……

汪新伴随着嘈杂的声音巡视车厢,听着车厢里播音员正气凛然地说:“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之所以有力量,正是由于它是经过实践检验了的客观真理,正是由于它高度概括了实践经验,使之上升为理论,并用来指导实践。正是因为这样,我们要非常重视革命理论……”

年轻的乘务员蔡小年一边拎着水壶给乘客添水,一边不停地吆喝着:“南来的、北往的、佳木斯的、鹤岗的,棉纺的、工厂的、马上接班上岗的,下乡的、插队的、回城没找到单位的,宾缝的、犯法的、成天投机倒把的……”

乘客的喧哗声、孩子的哭闹声以及鸡叫声满满当当地搅和在了一起。汪新深吸一口气,感到整个人都被挤扁了,真是寸步难行。车厢拥挤不堪,几乎找不到下脚的地方,想得到想不到的地方,都塞满了人。

乘客前胸贴后背,每个人都看似一动不动,仿佛又在暗自使出吃奶的力气,才能保持自己的方寸之地。汪新恨不得把自己的身体缩成纸片,挤一挤总还是有缝隙,他艰难前行。

突然,汪新前面的人群骚动起来,一只鸡扑棱棱地飞了起来,拍打着鸡翅越过人群。乘客瞬间乱作一团,尽其所能,各显神通,纷纷举手跳着抓鸡,可是谁也抓不住。

鸡像是抖了起来,有种不可一世之感,嚣张地在人们头顶、肩头乱飞。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个警帽猛地扣在了鸡的头上。刚刚还高昂着头颅的鸡,像是被雷劈了似的,耷拉着脑袋被汪新提在了手里。

此时,警帽已经戴在了汪新头上。

给鸡盖帽的速度一气呵成,快如闪电。被鸡扑棱过的乘客身上落了鸡毛,他们被汪新那双手惊得目瞪口呆,大家纷纷朝汪新看去,空气中像是还残留着他出手时一掠而过的劲风。

汪新穿着崭新的警服,胳膊夹着工作包,刚18岁的年纪,正是少年意气风发时。他的一双眉眼流光溢彩,那是青春的印记,是少年璀璨的绽放。

也许是鸡也怕强人,它在汪新手里,老老实实的,听话得像只假鸡。鸡主人讪讪地说:“嘿嘿,同志,这是俺的鸡,你可把它捉住了,谢谢你啊!”

汪新扫了鸡主人一眼,把鸡举起来,正色道:“自己的东西得看住了,不能弄得到处乱飞,这要是伤着人,怎么办?”

鸡主人赔着笑脸说:“实在不好意思,这回,我一定把它五花大绑!”

汪新抓着翅膀把鸡递到主人手里,清清嗓子,对着车厢喊:“没事了,没事了,大家都回到自己座位上去,注意安全。”

汪新话音一落,旁边的几个乘客,缩回自己的座位,继续嗑瓜子聊天。

“怪不得人家是警察,出手就是准。”

“人家那双手是干啥的,是抓坏人的,逮只鸡,还不容易吗?这就叫杀鸡用了牛刀,大材小用。”

乘客议论的声音此起彼落。

有个小孩喊:“是小题大做。”妈妈制止说:“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

汪新整了整帽子,抿嘴一笑,夹着工作包见缝插针地抬脚朝前挤去。

汪新刚过了一个车厢,就看见一个满头是汗的男人站在座位前,高声地喊:“我的包呢?我的包被偷了。”

汪新赶紧扒着车座靠背,挤到男人身前问:“同志,你先别着急,我是警察,你跟我说说具体情况。”

那男人一边比画一边语无伦次地说:“我打盹儿了,唉,就睡着了。一睁眼,抱在怀里的包就丢了!”

汪新听罢,环顾四周,说:“包是从你怀里丢的,也就是说,偷包的人就坐在你旁边,你还记得周围都坐过什么人吗?”

汪新一问,那男人更有点急了,连忙说:“我哪能记得?我上车就睡了,这车一会儿一到站,不知道都换多少人了。”

汪新望向周围乘客,问道:“大家有人看见谁偷了他的包吗?”

旁边的人们都忙不迭地摇头。汪新见问不出什么,便从工作包里拿出记事本和笔,询问男人做起笔录。“乘客王国富,男,丢失一只黑色皮革包,上面印着‘上海’字样,丢失时间不详。”

汪新见王国富急得气都喘不匀,关切地问:“你包里都有什么东西?”

“三个烧饼!”王国富回答道。他指着汪新的包,说尺寸大小差不多。王国富真是急眼了,汪新惊讶地看向他,感觉丢的东西不像三个烧饼这么简单。王国富见状连忙补充说:“还有半条人参烟、一包药材!”汪新低头唰唰地在本上记录着。

呜呜呜,火车的长鸣从车头悠悠传来,王国富伸长脖子往窗外看去,车外的树影蹿得慢了下来。

王国富的心火往外冒,一把摁住汪新的手,恳求道:“警察同志,你先别写了,火车马上要到站了,你赶紧地把包给我找回来吧!”

汪新琢磨片刻,说道:“你跟我来。”

王国富忙拿起行李,跟着汪新朝前走去。汪新带着王国富,在乘客之间奋力挤着,不忘细致地观察周围乘客,寻找王国富那个黑色皮革包。他们好不容易挤到车厢连接处,碰到了蔡小年。

“汪新,有案子了?”蔡小年问道。他和汪新同在铁路工人大院内长大,比汪新大几岁,看待汪新像是弟弟。“小年哥,你看见有人背黑色的上海牌皮革包了吗?”蔡小年摇了摇头说:“火车马上到站了,不好找了。”

望着越来越拥挤的乘客,汪新寻思片刻,对王国富说:“同志,到站后,咱俩先下车,你跟住我。”王国富满心的希望都寄托在汪新身上,头点得连腰都弯了下去,他忍不住地喊:“我的包啊!”对于王国富来说,丢包如同丢了半条命。

火车进站了,沿途的风景在火车停下来的那一刻,变成静止的画面。车上的人看着窗外,只有流动的人群;事物在不同的眼睛中,呈现不同的世界。

副司机老吴看了看司机老蔡,转身下了车,提着长嘴油壶,去给火车各处浇油。“要想马儿跑,还得给马儿好好喂草。”老吴边认真检查边念叨着。

老蔡坐在驾驶位上,漫漫长路,人到中年,难得片刻悠闲。他拿着水壶,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水,又把水壶递给了牛大力。牛大力接过水壶,仰头灌着,水顺着他的下巴流淌下来。

牛大力是司炉工,他刚检查过煤炉,满脸黑灰,让他本就黝黑的皮肤,更是黑成了锅盖。牛大力人如其名,喝水如牛饮,干活如牛般卖力,他的汗水从始至终都没停过。

牛大力与蔡小年、汪新,都在一个大院生活,他年龄最长。现在,他们仨在一趟列车上。青春走向前,雾裹前路。

火车一站一站,赶路的人,生命之河流向一个又一个节点。

车厢门打开的那一刻,汪新率先带着王国富下了车,他飞快地和车站警察打过招呼,就远远地站着,目光如炬盯着车厢涌下的人流。

乘客带着他们的大小包裹,脚步匆匆。汪新提醒王国富,让他注意一下,警觉着点,哪怕是有和他的包相像的,都别放过。

就在这时,汪新看到一个男乘客背着一个黑色皮革包,伸手一指问:“那个包,是你的吗?”王国富忙看去,失望地摇了摇头。

车站的警察也加入了搜寻,人群中有人多了几分慌张。汪新敏感地察觉到了一个男乘客有意闪避的动作,定睛一看,只见他背着一个黑色皮革包。那人步伐凌乱,汪新一下蹿到他的面前,速度之快,如离弦之箭。就在王国富还在纳闷之时,汪新已强行把那人的包翻过来,包上赫然印着“上海”字样。

王国富立刻反应过来,激动地喊着:“就是这个包,他偷了我的包!”

那人眼中闪过一丝慌张,随即镇定下来,装模作样地说:“谁偷你包了,你这人,怎么胡说八道?”

那人的小动作没有逃过汪新的眼睛,他面不改色地说:“同志,请你打开包,我要看一下。”“这是我的包,凭啥给你看?”“我是警察,有这个权力!你要是不想配合,那就跟我走一趟。”

那人一听汪新要带走他,顿时瘫了下来,唯唯诺诺地打开了包。

王国富探头看了个清楚,那不是他的包。对于误判,汪新很是惭愧,诚恳地向那人道歉,心里忍不住感叹:“看来,想要成为一名优秀的警察,要走的路,还有很远。”

那人腿肚子转筋,直到走出车站,心里仍不住嘀咕:“若不是犯过事儿,刚出来不久,哪能一看到警察就腿软,不听使唤。今后,得做个堂堂正正的人,才能站在光天化日之下不虚得慌。”

王国富的包还没找到,他又嚷了起来,像催命似的催汪新。包找不回来,可真是要了他的命。汪新不停地在出站口的乘客中搜寻,可惜王国富的那个包依旧难觅踪迹。

时间不等人,眼看着快要开车了,王国富绝望地望着汪新问:“同志,车要开了,我的包是不是找不回了?”“我们先上车。”

对于王国富的问题,汪新无法回答。作为一名人民警察,他内心渴望的是,让群众的财物物归原主。面对王国富不停的询问,汪新无法给他答案,也无法给自己答案。汪新闭口不言,上了车,径直朝广播室走去。

2024-02-23 □高满堂 李 洲 1 1 文艺报 content73602.html 1 《南来北往》(书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