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新力量

再见,李慧

■杨天天

杨天天,1995年生,江苏南通人。江苏省作协签约作家,扬州大学文学博士在读。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广州文艺》《雨花》《西湖》等杂志。

李慧忽然打来电话,约我年后见面。信号不好,她的声音仿佛浓雾下的雨点,又轻又急。我听得费力,没顾得上和她说几句客套话,只粗略将日子定在元宵那一天,便匆忙道了再见。

电话挂断后,我在厕所旁的吸烟室吸了一支烟,然后掏出包里的薄荷糖和小支香水。丈夫不喜欢闻到我身上有烟味。他总说尊重我的一切,眉头却时常微皱,轻轻叹气,一副拿我无可奈何的样子。我讨厌看见他这样,比起隐忍,更像是一种宽恕。

回到展厅,丈夫正专心看画。我盯着他的后背看了一会儿,视线上移,越过他的头顶。画中头戴桂冠的年轻男子手捧一串葡萄,眼神颓然,面庞憔悴,整幅画阴郁晦暗。丈夫转过身,摘下讲解器向我解释,这是卡拉瓦乔以酒神巴斯克命名的自画像,作画时他大病初愈,因此画中人看上去十分虚弱。美术馆里暖气很足,他的声音冒着热气从头顶飘来,如同湿羽毛来回拨弄,带着阵阵痒意。我心不在焉地点头,思绪飞出窗外,几只喜鹊正站在窗沿上争食一大块面包屑,紧接着,一只肥硕的鸽子赶来,喜鹊四处散开,我听到翅膀急切挥舞的声音。

我与李慧在高二分班后认识,做了六年朋友。大学毕业后她远嫁,我留在附近城市继续读书,自此天南地北,日渐疏远。去年筹办婚礼,我犹豫了很久要不要通知她,丈夫问我,她结婚或是小孩满月时,有没有邀请过你,我便彻底打消了念头。婚礼当天,共同好友来化妆间找我,闲谈间提到李慧,我说,好久没联络了,不好意思把人家大老远叫回来。朋友惊讶道,她早就回老家了,在市区一家保险公司上班,朋友圈天天打广告,你都没在意吗?我说,朋友圈早关了,外界纷纷扰扰,眼不见为净。朋友说,有一阵子她常打电话约我吃饭,答应过一次,见面没聊几句,就缠着我买她的保险,后来我借口家里有事,提前走了。不是我说,她那套话术我根本不信,什么让我的人生更有保障,生活更加美好,全是吹牛。看看她自己就知道了……我刚想追问更多,有人来催我上台,李慧的事便被搁置在一旁。

婚礼结束半年后,我和丈夫抽空去欧洲度蜜月。蜜月地点是我决定的,行程规划却由丈夫一手包办。偶尔将选定的酒店或餐厅链接发给我,我懒得点开,回复一个“棒极了”的表情,他也不拆穿。丈夫习惯提前制订计划,无论大事小事,都必须确保事先已经做好充足准备。我从没问过他是从何时开始计划和我结婚,又是否已经开始准备要一个小孩。和他完全相反,我习惯将一切交由命运定夺,无论结果好坏,我全盘接受。

第一站是罗马,我最想去的地方。高中时,我和李慧最爱的电影是《罗马假日》,安妮公主半梦半醒间逃出皇宫,脱下长裙和高跟鞋,剪短了头发,自由地和爱人游曳在喧嚣的街头,屡屡看不厌。那时我和李慧总趁着晚自习前的空档,翻窗溜进教学楼顶楼荒废的露台。春夏时节,太阳总会在打上课铃前慢慢落下,橙黄色的光照下来,灰扑扑的建筑和我们瞬间变得明亮了起来。mp3循环播放着《Yesterday Once More》,我和李慧彼此不说话,靠在一块儿分享耳机和乐事薯片。那是我们一天之中最快乐的时刻,那时我们约定,等以后攒够了钱,就一起去罗马,坐在西班牙台阶上,吃着冰激凌发呆,一直坐到太阳下山。

我不晓得李慧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从婚礼那天起,我就一直在等她。朋友圈被我重新打开,李慧果然每日勤奋地更新产品资讯,搭配一张西装笔挺的半身照,头颅高高扬起,自信光彩的样子,模样和记忆中没有太大变化。只是精修图总是会把岁月连同人的情绪一道磨平,放大再看,她的笑容如同嵌在脸上的两道圆弧,僵硬而勉强。从朋友的欲言又止里,我推测她过得一般,甚至是不大如意。我想,若是李慧让我买她的保险或者单纯叙旧,倒还可以应对,若是聊到现状,不知该从何谈起。

晚上和丈夫在一家越南餐馆吃饭,聊起这件事。丈夫皱眉说,你怎么不提前和我商量,元宵那天我们约了朋友去古镇看花灯,你忘记了吗?我说,灯会在晚上。他说,假期人多,路上最起码3个小时,到了还要先四处逛逛,再找个地方打牌聊天,这样算下来,一大早就得出发。我说,天气太冷,我不想逛街,也不想打牌。丈夫的脸孔板了起来,我攻略都做好了,和朋友也都说好了,你怎么老这样……他的音量逐渐提高,邻座一桌法国人时不时朝我们这边张望。好在这时米粉被端上桌,我伸出双手,做了个打住的手势,说,我会给她打电话的。他脸上的表情重新舒展,替我将柠檬汁挤进汤里,加上一勺鱼露,搅拌后递给我,语气温和地说,宝贝,我们说好的,凡事都要先沟通,对吧。我没说话,尝了一口汤,酸得有些发苦,不知是底汤还是加多了柠檬汁的缘故。连吃了一个星期欧洲菜,胃里空虚极了,一直盼着这一顿,到底还是失望。

第二天下午,我打给李慧,向她表示抱歉,然后取消了见面。李慧连连表示理解,我们谁也没提再约时间的事。尽管不想承认,但挂断电话后我确实松了一口气,不知道李慧是不是也是如此。《罗马假日》最后一幕,公主和乔四目相对,相继转身离开,只留下空荡荡的客厅,我和李慧看一次哭一次。那时我们都认定,人生最艰难的事情便是道别,后来才明白,难的是道别以后。

那天我站在西班牙台阶上,游客熙熙攘攘,随处可见鸽子屎,根本没法坐下来悠闲地吃冰激凌。我与李慧年少时的梦想,终究只是梦想。

2024-02-26 ■杨天天 1 1 文艺报 content73628.html 1 再见,李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