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字由象形向表意演进,书法艺术通过抽象的汉字符号,表现客观世界的美。
从文字演变的角度看,殷商时期的甲骨文已经相当成熟,无论数量还是结构都已是较为严密系统的文字,但从一字多形来看,这时字形明显还不够稳定。以“龙”字为例,《甲骨文字编》《新甲骨文编》二书收录的龙字有几十个,虽然字形个个不同,但都有较强的图画性,似乎像一种有头有角、嘴巴张开、身体弯曲的动物,活灵活现。如: 。因为刀刻的缘故,甲骨文线条细瘦,笔画方折较多。
到西周早期,所见 (龙母尊),依然没有脱离象形,但金文的铸造方式不同于刀刻,可见笔画圆劲厚重。至春秋晚期,所见 (郘 钟),象形程度降低,字形已经呈现符号化并趋于规整。《说文解字》中小篆龙字,形为 ,规整匀称,象形程度进一步降低。而睡虎地秦简中的龙字,形为 ,竹简墨书,此前的圆转笔道已经变成方折平直的笔画,呈现早期隶书的雏形。此时,汉字正从古文字变为今文字,也就是隶变。西汉时,所见 ,隶书字形渐渐趋于成熟。到东汉,我们常说的汉隶正式形成,字形扁方,波磔明显,如 。其后草书、楷书、行书更是精彩纷呈。草书,如:王羲之 ,张旭 ,怀素 等。楷书,如:龙门造像记 ,颜真卿 等。行书,如:苏轼 ,米芾 等。
以上,我们以几个典型的字例说明龙字的演变,这是一个从象形到抽象的符号化过程。汉字作为记录语言的符号,是社会交往中信息传递的最重要载体。那么,先民是如何造字的?上古时代,相传伏羲创造八卦,已经反映出较高的形象概括意识和抽象造型能力。可见,先民观物取象,从自然万象中总结出基本规律,选择抽象的点、线作为构形的基本要素,形成了一个个符号化的汉字结构,表现客观世界中美的特征和因素,这是多么玄妙的事情。宗白华说:“这字已不仅是一个表达概念的符号,而是一个表现生命的单位,书家用字的结构来表达物象的结构和生气勃勃的动作了。”难怪传说仓颉造字,天雨粟,鬼夜哭。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自然法则一旦被破译,就创造出了记录人的物质和精神生活的工具,进而创造出伟大的书法艺术。
龙有多变的特性,书法的艺术性就在于丰富的变化。书法艺术以汉字为基础,如何处理这些汉字的结构造型,是其艺术性的重要方面。总体上看,成熟的汉字已经大部分脱离了象形性,但每一个汉字都在整齐、统一、变化等形式组合中,在书法家的笔下变成了各种艺术形象,产生了美的感染力。
东汉许慎《说文解字》释龙为:“龙,鳞虫之长。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短能长,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说明龙是生命力的象征,似云如水,它忽隐忽现,能飞能潜,不停运动,始终变化,充满活力,生生不息,映射到书法里,令人产生无穷的想象,显示出永恒的生命精神。
今天我们要写龙字,当然不能直接描摹龙的模样,而是将龙的飞动飘逸之势以及充满生命活力的多变形象反映到书法的线条、字势、节奏与精神中去,这与书法艺术的基本要求是一致的。书法艺术就是通过点画用笔、结体取势、章法布局等基本要素,表现出丰富的变化。《礼记·中庸》说:“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悖。”书法家要特别重视表现书法各种基本要素的不同意趣,表现较为复杂的意境与情感。也可以说,变化就是书法艺术的生命。
大家常津津乐道于王羲之《兰亭集序》中二十个“之”字无一雷同,唐代何延之《兰亭记》认为:“变转悉异,遂无同者,其时乃有神助。”说明王羲之的创造力多么高超。王羲之《书论》说:“若作一纸之书,须字字意别,勿使相同。”其《笔势论十二章》中又说:“若平直相似,状如算子,上下方整,前后齐平,此不是书,但得其点画耳。”所以,我们看王羲之的书法,相同的笔画有曲有直有粗有细,相同的构件有大有小有疏有密,可谓千姿百态。更重要的是,王羲之笔下的这些变化,表现得恰到好处。
我们知道,汉字的字形本来是有大有小,笔画有长有短,体态各异,但一般人喜欢小字写大,大字令小,以求整体划一,而王羲之却根据艺术的需要,尽态表现,甚至让大者更大,小者更小,长者更长,短者更短,差距甚大,但总体看上去却又大小和谐,长短得体,宽窄自然,极富生趣。唐李嗣真《书后品》说过:“元常(钟繇)每点多异,羲之万字不同”,这是对王羲之书法艺术无以复加的肯定。
书法是以点线来表达和抒发情感变化的,龙多变的形体,更多让人联想到书法的线条。书论家常说的力透纸背、入木三分、铁画银钩就是比喻书法线条的强劲有力。客观讲,力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现实中诸如起重机举起重物、大风刮倒树木等,都能让人感受到力的存在,但书法当中表现的力和自然客观的这种力是完全不同的。书法的力,不是真的力气,而是一种感觉,是通过高质量的线条表现出来的。如何表现出感觉上的力量感?关键在遵循一定的法则,准确写出汉字的笔画字形。这要求执笔的手腕悬起来,力注笔尖,笔从上面落到纸上,笔锋杀进纸去,产生立体感。整个动作自然顺畅,不是实际用了多大的力量。书法的线条不仅有力而且是活的,一根墨线看似简单,但它具有独立的审美价值,可以独立于书写内容之外,不管是流畅奔放还是含蓄凝重,都是书法家主观性情和客观笔墨的结合,充满了生命的动感。所以说,书法是有性格、有精神的,像一个活生生的人。
以龙喻书,从龙的体势联想书法的动态性。东汉蔡邕《九势》提出“势来不可止,势去不可遏”,这种“势”就是生命的表现,充满了生机勃勃的运动感。古人论书法,常用“势”这个概念,很多书论直接以“势”命名,如:索靖《草书势》、蔡邕《篆势》、卫恒《字势》《隶势》,王羲之《笔势论十二章》等。这些书论常采用比喻的手法寻找书法所创造出来的审美意象,自然万物中诸如山川、河流、草木、鸟兽、虫蛇、云烟等等,都被作为比喻的物象。在众多物象中,“龙”作为充满生命活力的形象是被经常使用的主题,如:卫恒《字势》说:“矫然突出,若龙腾于川。”让我们体会到书写的笔力与节奏。
以龙喻书,以草书为例更容易理解。《草诀歌》开篇就说:“草圣最为难,龙蛇竞笔端。”形容草书像龙蛇一样屈曲盘绕,婀娜多姿,勇武有力,呈现出独有的生趣和活力。王羲之《题卫夫人〈笔阵图〉后》说:“须缓前急后,字体形势,状如龙蛇,相钩连不断”,描述草书线条连贯,笔势流畅,衔接自然;索靖《草书状》称草书“凌鱼奋尾,骇龙反据。”杨泉《草书赋》说“乍杨柳而奋发,似龙凤之腾仪。”这都证明草书笔画的力量和不可思议的变化。梁武帝萧衍《古今书人优劣评》评王羲之书法:“字势雄逸,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阙,故历代宝之,永以为训。”有人认为呈现出动静结合,力度与风韵、雄强与柔美的统一。我们无法准确知道龙跳天门是一种什么样的姿态,但这种比喻是经过了特殊的抽象和概括,并表现在特定形式之中的感性体验,给了我们很多想象空间。
以龙喻书,也反映在书法风格上。张怀瓘《六体书论》评东汉“草圣”张芝草书:“字势生动,宛若天然,实得造化之姿,神变无极。”他又在《书断》列张芝为神品草书第一,认为其:“龙骧豹变,青出于蓝。”张芝草书气势超逸雄放,上下钩连,穷灵尽妙,变化无穷,这种风格不就是龙这一意象的体现吗?
古人为什么用“龙”作为字体飞动之势的物象?东汉许慎《说文解字》说:“著于竹帛谓之书,书者,如也。”“如”,段玉裁注曰:“谓如其事物之状也。”其实每种书体都具有动感的美,都蕴含着飞动飘逸之势。卫恒《隶势》认为隶书“远而望之,若飞龙在天。”成公绥《隶书体》也说“若虯龙盘游,蜿蜒轩翥。”可见,隶书这样总体上显得端庄的形体,也呈飞舞之态,同样呈现出强烈的活力、动感和气势,只不过不如草书那样激烈。
这些书论中,“龙”的意象最初是描述字体的飞动之势,后来又比喻书家作品的风格,但无一不是对书势动态性的描述。书家正是以龙的飘逸飞动、变幻莫测来联想书法连绵不绝的气势,使书法作品呈现出强烈的张力和韵律,体现出书家所要传达的精神气质。
(作者系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国职工艺术培训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