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回忆,我第一次进入北方使鹿鄂温克人的驯鹿营地,已经有20年了。
那年深秋,我背着一个90升的背包,第一次深入大兴安岭森林腹地的阿龙山区。我在森林中露营。进入森林第二天的早晨,我在去小溪边取水烧茶时遇到了外出寻找驯鹿的维加,他是我的第一个使鹿鄂温克朋友。
维加邀请我去他家,那是森林中的驯鹿营地。很多年以后我还记得当时的场景——我们穿越白桦林,踩着倒木自然形成的小桥,跨过一条小河,其间还遇到了狍子和松鸡。我们走了大概40分钟,前面出现一片松林。进入松林后又走了10分钟,前方豁然开朗,出现一片林间空地,在绿色的草地上,散落着几个撮罗子(使鹿鄂温克人传统的圆锥形帐篷),还有驯鹿漫步,宛若从未被触及的北方森林密境。其中一个撮罗子前坐着一位老人,抬头看见我,随口说道:“这是一个小蒙古啊!”这位老人就是玛丽亚·索,随后我入住的撮罗子属于芭拉杰依,是维加的母亲。从那时开始,我也与这个家庭建立了漫长的友谊。
后来,芭拉杰依一直说我是他的儿子维加在森林里捡回来的。
当年,我进入的是由玛丽亚·索和芭拉杰依两个家庭联合在一起的驯鹿营地,是当时使鹿鄂温克人驯鹿数量最多的营地。那天疲惫,我倒头就睡。醒来时已是黄昏,撮罗子外有驯鹿探头进来好奇地看我。
我注意到床上有一个小盒子,拿起来看,是用整块树皮圈成扁椭圆形然后以子母花纹的方式拼接在一起,两边以木片做堵头,一边为底,一边为盖,盖子一端穿了根小皮绳作为盖纽,设计非常合理,拿在手里刚刚好,因为长久地使用,树皮表面已经呈现出琥珀般醇厚的光泽。我好奇地打开盒子,发现里面盛有一种棕色粉末,味道辛辣刺鼻。
这是一个小桦皮盒,里面装的是使鹿鄂温克人的口烟。
口烟,是森林中的使鹿鄂温克人日常消遣用的一种烟草,一般含在嘴里。与香烟相比,口烟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用火点燃,有利于防火。这跟草原上的游牧人用鼻烟是一个道理。在使鹿鄂温克人的营地里,桦树皮制品因为材料易得、结实耐用、可塑性强,又轻便防潮,在日常生活中广泛应用。
桦树在北方森林中随处可见,从某种现实的意义讲,并不成材,但对于生活在森林中的人,桦树皮却是不可或缺的重要物资。
暮春初夏季节,桦树的树干水分大,易于剥取树皮。此时使鹿鄂温克人在森林中寻找树干粗壮挺直、树皮光滑的白桦树,在树干的上下两端各环切一刀,然后再从上至下竖划一刀,即可轻松将一块长方形的树皮剥下。这样的操作并不会造成白桦树的枯死,甚至不会影响它的生长,它可以迅速自愈,第二年又会生出新的树皮,总之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桦树皮几乎可以制作使鹿鄂温克人日常的一切用品,小到盒子、盘子、碗,大到水桶、水盆,甚至桦皮船和日常迁徙时驯鹿驮运的背篓。这些桦树皮制品,上面都会刻画着使鹿鄂温克人日常生活狩猎的场景或漂亮的传统花纹,是不可多得的艺术品,也是使鹿鄂温克人传统文化中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
对于我,更注重桦树皮作为取火物的实用性。每次上山,住在使鹿鄂温克人的撮罗子里,晚上入睡前我一定会准备几块干桦树皮。在清冷的凌晨,当炉火熄灭后撮罗子瞬间降温时,富含油质的桦树皮是最好的引火物,能够以最快的速度引燃柈子,重新燃起炉火。
其实,在整个泛北极圈的渔猎民族中,桦树皮制品的制作传承都负载着重要的文化意义。
最近这次上山是春天,我去看望自己的使鹿鄂温克朋友。在我准备驾车返程的前一天,早晨开始森林里落下雨夹雪,这种天气做不了什么户外工作,应该是一个闲适的休息日。早饭后,柳霞就在桌上铺开一块布,制作口烟。
她先将烤干的烟草放在布上,包好,揉碎。之后从炉子中取出松木燃烧后的白色灰烬,用细筛筛过,并与揉碎的烟叶混合在一起,继续揉搓。她还在混合好的材料里倒入红茶,大概是为了保湿。最后,她仔细地将制作好的口烟分装到一个个崭新的桦皮盒中。等我下山的时候,就会将柳霞制作的这些口烟作为礼物带给敖鲁古雅乡养老院的使鹿鄂温克老人们。
这些年我创作的作品,大都以北方的呼伦贝尔草原和大兴安岭森林为地理背景。北方的森林和森林中的使鹿鄂温克人是我创作中重要的组成部分。为我带来一定声望和读者的早期作品,皆是以使鹿鄂温克人生活的森林为背景。使鹿鄂温克人,是与驯鹿共命运的人,我对他们心存敬畏与感激。现在,玛丽亚·索营地已经迁往阿北林场一岔路,芭拉杰依的营地则选择在南娘河24公里处附近。
遗憾的是,芭拉杰依已于2017年离去,在去世前完成并出版了自己关于使鹿鄂温克题材的长篇小说《驯鹿角上的彩带》。我作为文字助理,协助完成此书的初期编辑和出版等工作,能够参与到这个工作中,是我的荣幸。2022年,玛丽亚·索以101岁高龄也在自己的驯鹿营地中永远睡去。
对于我,一个时代结束了,我再也见不到她们了,愿她们灵魂如风,乘驯鹿而去。
使鹿鄂温克人和他们的驯鹿,是中国北方民族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静谧的森林深处传来的鹿铃声,代表着人类曾经的一种生活方式和古老狩猎文化的遗存。他们的存在为我们提供了一种人类未来的可能性:即人类在不对自然进行太多改变的前提下,如何与自然和谐共生。
在漫长的旅途中,我的背包中总会携带一个用来盛装茶叶的桦皮盒。那是我第一次进入使鹿鄂温克人营地时维加送给我的礼物。它带着随时间而来的变化,棱角变得更为圆润,表面也更加光滑,即使已经装过无数种茶,当我将它拿起,还是可以感受到北方森林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