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源丰沛的陕南,山体和溪边的水草一个肤色,迎风舒展的每一片叶子都似一片天然的河床,涌动着层层绿波。碧空之下,群生的山峦,如花瓣和鸟羽一般簇拥紧致。就着山势,高耸的大山旁生出一道道肉乎乎的小山梁,好似常青的藤蔓,一直延伸到远方,延伸到天际。绵延起伏的小山梁,从时空的滑道缓缓落下,又似另一种状态的大江大河,汹涌着,流淌着,最终将油绿的浪潮送到江河岸边。
和人一样,山的个头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大有小,是群居在辽阔大地的一个特殊部落。矮过山头一肩的,就是这一道道被百姓亲切地唤作“山梁”的小山包。它们看上去有肉感,富态,灵秀,少了笔挺险峻,多了绵软温和,盖着黄土的被子,枕着松软的草甸和落叶,丰腴的身段透出几分迷人的气息。和巍峨的大山相比,既灵性,也温婉,它们是大山家族里楚楚动人的小家碧玉。
脾性软和的山梁也就成了离百姓最近的山,和乡间的大树古宅一样厚重质朴。寻常面孔,暖色调,怀古风,和屋檐的瓦楞一样被岁月反复浸湿和晾干,能触摸出一份陈年的温存。望见山梁,山里人习惯亲热地打声招呼,仿佛就是村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一员,就应该嘘寒问暖,就应该笑脸相待,也就应该敞开心扉。
梁和梁交织在一起,梁垛如麻花辫子一般,紧贴在大山的前胸或后背。山里人伴着日出日落进山出山,时间久了,这些曲曲绕绕、回旋闭合的小山梁,被他们看作一个无边的大海碗,端得起蓝天白云,端得起鸟语花香,也端得起五谷丰登。山里人沿着山梁上崎岖的小道早出晚归,上工放工,就有了一种特殊的情分,在他们的心中,每一道山梁都是慈眉善目的长者。望见山梁,就感觉到家了,走得再远,山梁都能在梦中出现。即便童年远去,芯片一般的山梁用母亲的胸怀,为每个人珍存着一段段美好记忆,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如胶卷般一帧帧在眼前回放。
蜿蜒的山梁,是群山的余脉,是广袤田野上隆起的根须,也是村庄挺拔的脊梁。每一片蓝天,每一朵云彩,就连每一次日出日落,都是山梁的背负和托举。道道山梁,自然而然地成为山里人内心的精神方位:只有站在梁上,才能看到季节到来时,万里沃野的庄稼如何掀起山梁一样起伏的大浪;只有站在梁上,才能看到日头升起和落下的时候,群山如何在天边镀上金边;也只有站在梁上,才能看到祖辈们耕作的这片黄土地,如何孕育着五谷朴实的理想。
层层梯田从半山坡爬上山梁,生性向阳的庄稼晓得,山梁顶有最干净的空气和阳光,就连梁上的山风都吹着清脆的口哨,是那么洋气,又是那么活力充盈。憨厚的庄稼人,在接受山梁丰厚馈赠的同时,也在用自己的手法,将瓦片一样星布在山峁、山腰、山垭的土地,一页一页遮盖住四面梁体,他们要让山梁如民居的屋顶一样结实牢固,经得起风吹日晒雨淋。在庄稼和百姓的眼里,这一道道山梁,是高悬在头顶的神圣建筑,只有梁上四季芬芳,日子才有奔头,黄土地才会迎来丰年。
于是,草木和鸟雀信使一般,将梁顶的阳光送到山下,送到溪流旁,在蛙鸣和水声中,在稻香和荷香中,让阳光亲吻水面,让水面拥抱阳光。从叶子上滴落的霞光、云彩、雨水和雾气,让哗哗流淌的溪流有了悦耳的音符,也为每一道山梁在山脚下建起一个海量的曲库。夜深人静的时候,借着一抹月色,用比水中的卵石大不了多少的树叶,掬一捧山溪水送上山梁,在月光下,开怀畅饮混合着草木清香的大地佳酿。
处在海拔低点的山梁就这样幸福着,并将这份幸福送到更高处,在天空和大地最贴近的地方,让袅袅升腾的雾气化作婀娜云朵,让蓝天不断收获惊喜。如云朵般铺满山腰的牛羊,会在露珠摇曳的早晨,抑或阳光明媚的晌午,望着远处的山梁,眼神里涌动着莫名的感动。它们的每一个蹄印,都翻腾着泥土的热浪,如一盏酒杯,在草木之间、鸟雀之间、庄稼之间,虔诚地祝福和由衷地庆贺。在风调雨顺的日子里,每一道山梁都在演绎着诗和远方,被山梁宠着、护着、陪伴着的每一个山里人,都在最平凡不过的耕作里,懂得珍惜和敬畏着梁上的一草一木,也只有他们才能深刻体悟到,梁是堰塘,是粮仓,是根脉,是山里人的顶戴和信仰。
人敬山,越走越亲,山护人,越走越近,一直走到内心最深处,走到情感的共鸣区。每一道山梁,都有着和我们一样的乳名,那是大地母亲长情的呼唤,也成为山梁永不更改的籍贯。岁月流长,嵌在大地腹部的山梁,如谦谦君子,气定神闲,卑以自牧,那份豁达和洒脱,足以感动站在它们身后的巍峨群山。山梁带着大自然的使命走向最低处,去酝酿,去涵养,去守护,去和村庄、溪流、水草、牛羊打成一片。山梁是有风骨和情怀的小山,它们不好高骛远,不自命不凡,每一个云淡风轻的日子都满溢着诗情画意。它们亦如天真无邪的少年,调皮地躺在草丛中仰望蝶舞,仰望绿叶,仰望湖面一样平静的蓝天,也仰望内心的那方星空。它们用山的言语告诉万物,学会尊重、顺应和善待,才会大大方方地去爱和被爱。它们用山的良知,去熏陶和教化万物,懂得接纳、珍惜和守望,就一定会有美好的遇见。就像蓝天和碧水,就像鸟语和花香,就像国泰和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