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版:新力量

用敏感、诚实和勇气写出《最小的海》

■赵瑞华

《最小的海》有八个故事,带着雪山空气稀薄的白,海湖动荡后复归平静的蓝,河岸倒影里绽开一瞬焰火的水的幽黑,一同构成光在水的各种形态中折射率不同的冷色。叶昕昀的写作是冷的,水系的。我们每日喝进口中的水,啜饮的动作太频繁,同日日夜夜间一切琐屑的起伏一起被忽略、掩埋,生活因此风平浪静。没人品尝水的滋味。没人记得水的滋味。在我们以为生活本该如水一般静静流淌的时候,《最小的海》不动声色地书写着生活水面以下的暗流,与记忆平整光洁的冰面上人们选择遗忘的裂痕。对这部小说集而言,故事并非首要,以成名作被收入其中的《孔雀》充分展现了作者情节构筑上的能力,而余下的篇目里设计反转与情节开合的技巧逐渐淡去,宿命感却一以贯之,在一种更接近生活本来样态的如水的写作中,命运不再以巧合或揭开伏笔的动作使人震惊,而是随着人物的呼吸律动在其生命中显现着自己。命运就在人物之内,是他们的处境、感受与心中的风暴。命运通过集中在人心这一微小的焦点,产生了更大的张力。

在这人心的聚焦里,我们首先能够捕捉到的是作者对于生命中某些界限的体悟:生与死的界限,爱与不爱的界限,获救与沉沦的界限,正常与非正常的界限……叶昕昀笔下的人物过于敏锐,他们时刻感知到几组二元项间并不存在人们通常设想的鸿沟,而是背靠背,如此紧密地彼此相连。动荡,来自于界限的消失。同名一篇《最小的海》中,主人公李早几次谈起死去的父亲,当她以为父亲死去的时候,他只是睡着了;下一次,当她以为父亲只是睡着了,他却死了。生死之间的差异几不可分,分隔人们的也并非是死亡。故事中的李早两次逃离都出于恐惧,恐惧安稳的生活,也恐惧死亡的阴影,二者间隐秘的联系在于,普通的、日复一日的生活也是一种熵减,暗藏着对可能性与才华之死的恐惧。李早的回归则带着直面生活与死亡的勇气。死生谈不上分隔,更深刻的孤独使人们仅仅是相互靠近,维系日常中“生活”的部分就已经近乎于爱意。生死界限的摇摆在《河岸焰火》中更加清晰。一个女人的决心在出乎意料的瞬间被动摇,不是因为年幼的女儿,而是源自一道遥远的目光。我们不清楚这个女人的故事,只读到她眼角的皱纹、淤青与风尘仆仆的灵魂。那道拯救了她的目光似乎看不见这一切,它来自她的17岁,望向她的时候隔着时空、充满珍视,曾经鲜活的生命在这一目光下复生,在疲惫的躯壳中降临,死亡就这样被冲淡。“被看到”是我们的生命死而复生的隐喻。

爱,同样是《最小的海》中重要的话题。通往他人心中的路很少是坦途,总在我们想不到的地方扭曲,仿佛爱就是体会走向彼此的艰辛。《雪山》延续了《最小的海》中情人爱与不爱的抉择,气氛营造却别具一格。小说中对暴雨、山路、空屋地细致铺陈展现着一个猎手沉稳的耐心,恐惧、不安在周遭环境中弥漫,一个人体标本的幻想将情人间紧张的对峙推向顶点,预示着激情的毁灭。此后,重回平淡的结尾却像暴雨过后由浊变清的湖水,使生活水落石出。在《乐园》《日日夜夜》的亲人之间,爱与不爱也如影随形。《乐园》笔触隐忍克制,亲人之间的冷漠与温情都以平淡的口吻写出。面对母亲或是弟弟的遗孤悠悠,“我”的细致耐心不可谓不是至亲的在意、关照,同样,“我”也将母亲的关怀和示好收在眼底;但这些小心维持的平衡总是被现实与回忆中的陌生感打破:我与母亲彼此不知道对方过敏的食物,母亲错喊过世弟弟的名字,母亲在谈及弟弟时独有的忘我的微笑。“我”与母亲更真实更残酷的关联,只是一对失去了自己孩子的母亲所分享的丧子之痛。

相比之下,《日日夜夜》更加锋利,作者在行文中点明:爱不是假象,但爱却始终有裂痕,为了生活、感情的继续,我们都不得不抹去这些裂痕,用营造遗忘来前进。而小说的诚实则不断要求着抵抗遗忘,撕裂温情,身为作家的罗娜必须在妹妹罗佳生命最后的病痛中,在身体与情感,姐妹的爱与恨,出身、阶层与背叛之间思考,接受文学对生活方方面面的入侵。这种入侵将磨利自身的感觉,同时给予诚实、敏感与勇气。《日日夜夜》显然更复杂,组织情节与思辨极下功力,难以分清作者是借文学思考生活,或是用生活的复杂探测小说能力的边界。但也正在这里,或许存在着对叶昕昀写作的解答,将心灵当作感受器官来打磨,使她看到并写出了种种“界限”与这些界限狭小地带中的风暴。

界限之间的微妙动荡也使事物不再分明,取之以含混、温柔的包容。序言中余华老师所提到的“深处的畸形的人性”或许只是人性。一些将目光集中于畸零人的篇目不是猎奇,也并非刻意放大的关注,更像是小说向外袒露缺口的契机,使我们能够从中照见自己,发觉正常与非正常相隔不远,获救和沉沦也只在一线之间。《周六下午的好天气》是一篇亮色作品,疾控中心染上毒瘾的人们登场时都乐观、无所在意。他们不深究彼此的往事,也不触碰真正的伤痕。在“我”和“基努”的重逢和交往里,二人各自与重合的过去逐渐显现,使我们看到普通人是怎样在生活的汪洋里赤手空拳地游着,浪头打来,沉下,又一遍遍地用力浮起。我们看到了一个人努力靠岸的样子,又怎么能责备意外的沉没?“我”最终靠着才华,或者说命运得救,却知道幸存者并不能真正幸存。同样关注了特殊个体的《孔雀》在杨非和张凡的爱情中,也透出接纳一切的坦然。小说对杨非混合了自卑、渴望、自尊,以及习惯了失望的心理把握准确,使我们得以走进人物内心,感受其灵魂的完整。以二人的爱情带出的更广泛的社会画面与一段尘封的往事,使《孔雀》更丰富,更宽阔。

最后,同样值得注意的还有叶昕昀对女性处境一以贯之的关注。这种关注悄无声息,没有树立旗帜与声讨,只是背靠着诚实,坦诚地处理所见所感。许多偏见、不公在书中只是一笔带过:太过平常,无须多言。而从这样的土壤中结出的人物,她们的内心,却不能轻易放过,因为命运和感受都与自身的处境相连。在本书的许多篇目里,都有这样一类的女性:她们一无所有,欠缺家庭与社会的支持,仅有一份伺机而动的才华,而这份才华究竟有几分可靠?对于总是身前身后都顾虑重重,因而几乎无力去探知潜力深浅的女人来说,才华既是恩赐也是危机的根源。它使她不能同更多数的人那样安于已有的生活,仿佛再向上一些,踮起脚尖,就能够到自己从未见过的世界,所有蛰伏于体内的能量也将迎来等待已久的喷薄,但她们尚且不能真正承受踮起脚尖的动作,畏惧这一姿势必然带来的重心的偏移。除了金钱、物质的缺乏,还有从不被选择的不安定感,成为女性与自己纠缠的核心,使她们时刻害怕坠落。从身处其中与自己搏斗,到接纳、直面生活,她们必须在风暴中心获得生存的信念。叶昕昀用诚实、敏感与勇气写出了这样最小的海,希望她终有一天也借此走入人生更加辽阔的水域。

2024-03-18 ■赵瑞华 1 1 文艺报 content73901.html 1 用敏感、诚实和勇气写出《最小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