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青蓝漆的墙裙下面密不透风地摆着三大排暖水瓶,陈前插不下脚,只好把全身提起来使劲往窗里望。她看见教室里的学生已经骚乱起来,不知怎么,只是没人推门出来。找来找去,她也寻不见李可为的影子。
眼看课间要结束,门终于启开了,一个四五十岁的低瘦男人慢慢走出来,挨个推了几只暖水瓶才挑到一只稳健的。他把一只双层玻璃的真空茶杯放在地上一边注水,一边望了陈前一眼。陈前看见他的脸长而苍白,脑门却很光亮,他问,来找学生?陈前说是,找李可为。
男人低下去的头又抬起来了,他囫囵打量了一遍陈前说,你是?陈前说我是他表姐,家里叫我来带话的。男人站起来说,正好,你跟我来一下吧。
电铃已经打过了,语文教研室没有旁人,男人在窗下的桌边坐下来,他摆了摆手说你坐,你坐,陈前四下里望望,迎门的工位另有两把各自有主的沉重木椅子,她也把手摆一摆。
男人问李可为家里有什么事吗?陈前说没有大事,老师,我来学校办事,帮他妈妈带话,叫他周天放假回老家去。
回老家?
他爸爸常年在外地,妈妈帮工也辛苦,周末顾不得他,就叫他去爷爷奶奶家。
老人住在农村吗?
老人在农村,离县上也不算太远。
他把目光从保温杯上挪开,看着陈前很温柔地笑了。他说哎家家都不容易,是不是?当老师的,都理解,我很理解。
陈前也对他笑,她晓得以李可为三锥子扎不出血的作风,老师留住她绝不是为了什么好事。
李可为呢,孩子是好孩子,就是不大懂得上进——都理解,我很理解,老师其实可以看出来的,家里没有教导的条件。
陈前一再地点头,她说是,我们做亲戚的,帮些小忙罢了,全指着老师的管教。
男人拉开弹簧抽屉,把一本黄澄澄的书拿在手上。孩子是好孩子,别看他不吭声,头脑是活的,你看这本书要不是太厚了封页压不住,真不晓得他上课念的是网络小说呢!他说。
他没把这本书递给陈前,只很正经地举起来,点住《教材全解》方正的灰色书名,又哗哗地抖了一遍翻口。陈前看见薄软的黄纸叫静电吸住,很不爽利地刮起来,一页页又虚又密的字淌过去。
当初我13岁得剑仙传承,满心欢喜,却没想到叩开仙门是那般艰难!男人把书翻过来随手一摊,抑扬顿挫地念出了这句话,哧哧地笑起来。
男人又念下去,20岁前不入仙门,终生无望。他摇了摇头。
陈前的头低下去了,他也不再说话。
家里的大人管待孩子,心是诚的,只是不懂,也没有余力。法子家里一直在想,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有一天懂得大人……懂得您的心。陈前说。
男人回过头来很认真地上下打量陈前,脸色柔和起来了,他说,我看你也年轻得很,姑娘,20出头?20出头。当老师就是这样,该讲的话总是要讲,其实你也不必太挂怀,有些东西我也知道,存好心但没法子。
不提学习,可以活跃起来跑跳跑跳,叫身子瘦下来,是不是?我自己认为语文是跟情操品行息息相关的东西,他还这样年轻,我实在也是看不过去。
是,老师,确实是。
无论怎样讲,进到社会总要有用才行——我知道你们也是没法子——我自己处境好得多啦,但我知道。
我自己儿子中考,正是头年体考提分的时候,有戏能上重点高中的,没有不动别的心思的,当时出些钱是管用的……可他体格好又肯下苦,一点心思也不用操,照样要拿满分的。
像我常跟学生说的一句话,优秀是一种习惯。秉性好性子强的人处处都是一样,你知道的。他读书的时候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律也不看,写作文一出手比我这个当老师的可顺当多啦……有一个征文比赛叫丑小鸭的,你知道吗?不知道,嗯,比较早的事了……
陈前看到男人渐渐靠在了椅背上,寡淡的脸色渐渐朗润,两颊飞上了粉。
那些粉光终于渐渐黯淡下来,是天渐渐黑了。
二
天上很随意地下着一些雾样的粉雪,蒙在身上干燥轻浮,略略一动就滑落。虽然是深冬,一路把车骑回来一宁的出租屋,陈前并不觉得太凛冽。相比之下老筒子楼里的寒冷体验反而要漫长和真切一些,它让60平方米的套间像座庄园一样空旷。
等她一一给里外的暖气片放完水,来一宁也回来了,他带着两颗巨冬桃,献宝一样塞在陈前怀里,世界融和起来。
陈前问他,你怎么买这样大的桃子?当顿饭还多了。来一宁说家里亲戚串门给我爸妈带的,我说前前喜欢吃桃子就拿了两个过来——那一盒一共有4个。陈前说你见过河马吃西瓜吗?来一宁笑了,陈前看见他眼镜上的水汽慢慢开化,目光绵绵地落在自己身上。
托您的福,我来杀掉它。洗净的冬桃握在手里,陈前慢慢把陶瓷刀按腹缝刻下去,又鲜又紧的桃肉一下就把它衔住不动了。
来一宁把陈前的右手拂开,他说你真不如是只河马,哪有这样用刀的?
哪样?
用刀哪有刀锋冲自己的?来一宁攥住冬桃,拇指顶住刀背,削铅笔一样匀匀地把桃肉一块块抛在了菜板上。
陈前说嗨,陶瓷刀而已。来一宁把刀口转到她眼前扬了扬说,刀都是开锋的。
他的握刀的手隐隐地泛着青色,陈前看见刀口很快地闪过一星象征锋利的银光,她轻轻用指背刮了刮他仍然冰冷的手说还真是,没有你我可怎么活呀,嘿嘿。
来一宁把吸在刀片上的桃块抿下来递进陈前嘴里,他说周五我去帮所里派工会福利了,有人选的就是那种小小的破壁机。我本来想着这种东西一点用都没有,现在看给你打桃子奶昔也很有意思,是不是?
陈前想了想说,等到你可以去领福利的时候,我们也选有用的。她也从菜板上把桃肉拣起来喂给来一宁。
我6月就要转正了,明年你也会有有用的东西。来一宁开怀地笑起来,他一边冲陶瓷刀一边说,你知道吗?今天我爸妈还说了,等我转正了就可以在所里重新找个差不多的对象。
陈前问什么是差不多的对象?是和你一样,全家都永远有稳定工资拿的那种对象吗?
来一宁转过身来把手指上的水轻轻地往她脸上弹了一下,他说你生气了?当父母的都是这样,是吧?说笑的话。
陈前把他的手腕握住了,她说其实这样的话你本来不必对我说。来一宁像一只娇憨的小狗一样把手腕晃了晃,他说,你刚刚毕业,迟早要工作的。他想了想又说: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陈前不说话了,她看见来一宁认真地把长眼睛撑圆,两颊浮上了相当熟悉的粉红色雾气,她突然明白这层粉色漫上人脸,正好比寒光之于刀的一现——人也都是开锋的。
他像说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哈哈哈地把桃子来喂她,说哎呀哎呀你看你,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三
北方的深冬很有意思,地也硬,风也硬,骨头也硬,一切都硬,陈前觉得自己像金属一样,浑身都钝钝的,只有眼珠转动的时候滑过眼皮那凉凉的一下非常清晰。
支架啪地一合,陈前家单元楼门口昏惨惨的声控灯亮了,她从车上下来看见后筐的铁丝盖大剌剌地撇开,一小提成人纸尿裤软乎乎地卡在筐里,上头码着的活虾不见了。那袋活虾一准是掉在了当路,她清清楚楚地记得一袋一共是40块零8毛钱,从超市出来把它和纸尿裤塞进筐里之前,自己还专程把价签剥下来了。
粉雪在地上积了脆饼似的一层,滑倒一点不滑,只是车轮碾上去咯吱吱地吵闹,叫陈前心里发堵。
她沿路骑回去,刚转过第一个街角,就撞见一个略有些胖的环卫工迎头走过来,劳保服斗篷一样兜住她,风领直拉到鼻梁下。她隔着袖筒拖着卫生钳和长柄簸箕,怀里高高搂住陈前那袋不算小的活虾。
陈前在她面前把地撑住,那女人短短黑黑的眉毛有些懵懂地挑起,她把头一昂,整个棕棕的圆脸都露出来,然后对陈前呲开牙结结实实地笑了一下。
她问陈前,回了?陈前说,回了。
陈前问她,收工了?她说,没呢。她很自如地朝前走下去了。
她的背影也是黄澄澄的,后心的高度有两条二指宽忽闪闪的银灰色反光条,陈前觉得她好像一本活过来的《教材全解》。
陈前调转车头,推着车子认真地拣还无人踏过的路面走,松薄的雪面妥帖得很,脚踏上去有一些厮缠,也不至沉沦。
切切察察地走下去,陈前觉得自己又孤独,又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