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中国现代文学已有研究成果而言,创新难度是在浩如烟海的史料堆中,研究者不易从宏观角度提出新观点、得出新结论,并与前人优秀成果对话。在方法论与研究范式的更迭上,某些有“新意”的文章多少都含有“旧瓶装新酒”的嫌疑:横看成岭侧成峰,看似切入角度不同,但结论又异曲同工。这不能被称为质性创新。此外,当研究者想借鉴西方文学文化理论解读中国文学现象与写作症候时,极容易出现生搬硬套、理论旅行后水土不服的尴尬,这与学者自身理论素养和思辨意识的缺失有关。如何在既有优秀研究成果基础上推陈出新,且规避上述问题或硬伤,是青年学者危明星《重建自我的征程》(以下简称《重建》)一书所面临的写作难度。
《重建》在线性文学史时间逻辑中,以现代革命知识分子的身份流变与身份认同问题为中心,从现代主体思想世界的内在构成、边缘人物身份追寻的过程、知识分子革命/启蒙思想的辩证关系以及空间环境与主体建构的复合互渗四个主要方面,探究林纾、陈独秀、丁玲、贺敬之等人以理性批判意识建构更加开放的“自我”之过程。
如何以青年的学术野心和手中掌握的材料去解读现代史上经历极其复杂的革命知识分子,是《重建》一书的亮点与难点。对于青年学者来说,光有野心和视野远远不够,优秀的成果源于冷板凳上耐心的探索与踏实的积累。专著选取以教堂为中心的异托邦场所,观照革命知识分子在历史时空联动时身份的变化与反复建构主体性的过程。在现代知识分子“重建自我的征程”中,瞬息万变的“现代性”何为是他们必须回答的问题:在流变的、多维的、开放的、律动的现代时空视角下,他们得以不断追问“我”是谁,“我们”是谁,“我”和“我们”的关系是什么。同时,集体的、性别的、阶级的、国族的等不同文化语意的混搅,共同成就人们思维世界的深邃性。
《重建》挖掘历史真相,还原历史面貌,拓展历史视野。作者以原版刊物和一手材料为出发点,在对读历史文献与文学旧刊的基础上,结合优秀的知识分子人物传记,挖掘左翼革命文艺和新文体的文学史价值。以贺敬之为研究对象,危明星选取的角度是考察革命青年的成长之路,对焦革命作家的诗学诉求,同时提出左翼文艺创作是要尽力将人物装置在历史场景中,以情感史和心态史为中心,还原作家每次文化身份变化时真实的历史语境与心理动力。危明星认为,在救亡图存的历史洪流中,贺敬之自乡村出发,从精神的流浪儿变为延安文艺的得力干将。其间,“小我”的内宇宙在革命情感动员下演变为推动文艺大众化的“大我”,舞台上放声歌唱的气浪与白毛女灵动挥洒的舞姿背后,是左翼知识分子心怀天下的文人公心和同理心。此外,新中国成立后,作为党中央文艺工作者的代表,贺敬之以“新古体诗”高扬现代民族国家的精神面貌。贺敬之的古体诗将李白、屈原、苏武等古代文化符号填充到现代革命诗律中,召唤人们对中国抒情传统的认同。当现代革命诗抄参与到当代文学史建构中时,弥补了现代白话文学文体建设的遗漏,又创造性化用中国古典文学资源。
打开性别视角,重释性别主体,言说性别体验。作者在中国现代男性中心主义的历史语境下,选取傅彩云、赛金花、“左转”前的丁玲,从边缘女性的生存境遇、思想转向的情动力、文学史的性别评说谈起,尝试建构具有在地化的现代女性主体意识。从危明星的研究来看,现代中国女性主体建构的内在要义是承认女性背负的精神包袱,消解阻碍她们身份建构与自我认同的阻碍力,最终实现男女两性间良性的、平等的、相互尊重的对话。傅彩云在中外空间流转的体验中释放身体压力,探索身心二元的辩证关系,意在彰显“我是我自己的”这一女性话语诉求。“赛金花书写史”侧面反证现代文学借性别话语救亡图存的过程。意外闯入上海的丁玲在“东方巴黎”寻找她的精神皈依,幻灭痛苦的小资产阶级女性在异托邦中成长为革命女性,“小我”走入“大我”的背后是作家生命体验的不断丰富,社会经验的持续积累与左翼情怀的最终显现。
感受空间情境,记录空间之变,认同空间新质。专著封面是延安鲁艺的建筑外观:哥特式尖顶教堂右侧,连缀着并排欧洲建筑风的教室,走廊之间夹杂飞扶壁与拱形半圆屋顶,顶下矗立着罗马柱。对缺失相关历史认知的人来说,很难将人民文艺起源地与欧洲文化联系到一起。在近代历史中,1940年以前的教堂多随一系列不平等条约的签订而落座中国,这是西方殖民势力的显影。现代知识分子在异质空间中更迭着自我的情感认同与文化偏好。其间,教堂让人迷失,也代表着现代城市生活中庸俗与怪力乱神的一面。直至阶级与性别话语改写了乡村教堂,异托邦空间才真正地面向大众,推动文艺的大众化,召唤群众对延安文艺的情感认同。革命知识分子在教堂中表达对现代文艺的热爱,创造出群众喜闻乐见的新文体。同时,西方的教堂被改造为符合抗战文化需要的场所,呈现出空间本体的不同历史内涵。
从写作的逻辑来看,研究者从具有挑战意味的赛金花、傅彩云等边缘女性,逐步走向陈独秀、贺敬之、丁玲等革命正典,也许能侧面说明危明星从初出茅庐时辞气浮露地寻求文化刺激,渐渐变为在有效资料中脚踏实地贴近革命史的真相。革命知识分子重建自我的征程是流动的,研究者的观照视野也在一步步变化,走向有容乃大,时空汇流。
(作者系南开大学文学院助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