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志纯的画龄已逾四十年。他始终奔走于这一片肥沃的土地,用画笔搜索万物背后的美学密码。许多画家对于栖身之地流露出特殊的眷恋,那儿的一草一木或者一砖一瓦生机无限,仿佛时刻召唤他们的灵感。孙志纯的画作带给我一个愈来愈强烈的印象——他的画风逐渐与这一片土地的各种风物相互交融,彼此成就,山、水、郁郁葱葱的田野与植物无不显示出南方的浓烈。“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外部世界的风景日复一日盘旋于心,成为寄托心境的山水。孙志纯的画面葱茏、蓬勃、湿润,空气之中仿佛水汽氤氲。“水色南天远,舟行若在虚”,南方的土地如何形成视觉的诗意?这个主题诱惑他反反复复地在画板上涂抹,力图用画笔与颜料挽留或者再造风情万种的瞬间景象。漫长的绘画生涯之中,孙志纯尝试过多个画种,最为钟情的显然是水彩画。水彩画的风格不像油画那么厚重坚实,水与颜料特殊的混合比例使画面更为轻盈灵动,乃至形成水意淋漓之感。迄今为止,水彩画显然是他最为擅长的绘画语言。
哪些南方的景象决定了诗意的题材?孙志纯的画作并未再现北方的凛冽、干涸、灼亮的阳光或者昏黄的风沙,也未曾涉及南方的神秘乃至原始的狂野,例如苍莽的原始森林或者翻涌咆哮的江流;同时,孙志纯对于高楼矗立的现代城市景观或者钢铁的工业文明意象没有兴趣,他的画面并未传出机械的铿锵之声。孙志纯的目光一直温柔地盘旋于南方的山水农舍,聆听悠扬的田园牧歌。他以感性的语言强调:“乡村有味道”“乡村的味道接地气”。他的众多水彩画似曾相识,相近的旋律反复盘旋。如同许多画家持续描绘若干基本意象,这些水彩画的一些基本元素一再呈现。不论有意还是无意,这些元素寄托了孙志纯的美学理想。我想提到的是:水、房屋、树木。
孙志纯的大部分画作都出现了水。水草茂密的池塘,小溪穿过几块岩石静静流淌,弯曲的河流之中映衬出树的倒影;江或者湖水面阔大,岸边泊着几只空荡荡的木船。孙志纯的水清澈明净,如同镜子一般平静,天光云影,波澜不惊。智者乐水,临水而居,水边错落的房屋表明了人与水的亲善关系。孙志纯显然意识到,水是南方的诗意之中不可或缺的景象。他在撰写的文章之中说,古人的许多诗词善于借助水构成淡泊幽远的意境,例如“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如此等等。“水有灵性,有水即有诗意”,诗人如此,画家也是如此——“水也是水彩画的灵魂。”怎样画出这一块土地的柔软与丰饶?水的存在成为南方感觉的组成部分。孙志纯的入手之处是“借水释怀,以水抒情”。
相对于池塘、小溪、河流、江湖之中或静或动的水,孙志纯的“借水释怀,以水抒情”同时在画面上营造出一种“水意”。淡淡的远山、绿色的植物、天空的云团乃至透明的空气之中,水仿佛无所不在。这个意义上,孙志纯不仅擅长再现“物质”的水,而且将水的气息融汇于绘画语言,形成虚实相生的意境。这是向中国山水画的致敬方式——孙志纯在文章之中表示:“中国山水画更强调‘虚境’,用‘参悟’的凝神的方式来领悟自然之美,体悟山水意境。正如老子所云:‘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惟恍惟惚’意即似有若无,只能意会而不能言传之物,如雾里看花、荷塘月色般的虚幻与朦胧。因此,强调水彩画的本体语言,追求水味就显得格外重要。这和传统中国画充分利用水的酣畅、晕化、渲染的技法,表达东方人的审美情趣是一致的。”可以从他的画作之中看出,水的氤氲湿润仿佛洇透了每一个局部意象。
如果说,“水意”笼罩在孙志纯画作的各个部分,那么,房屋始终是画作构图的视觉中心。曲折的水流旁边,绿树的掩映之下,总是有一两座房屋如约而至。对于孙志纯来说,那些低矮的农舍常常充当一幅风景画的灵魂。这是“家”的意象。孙志纯曾经画过一批室内的静物,这似乎从另一个方面佐证孙志纯对于“家”的羁恋。房屋暗示人的栖居与往来,这使画面摆脱了“空山无人,水流花谢”的冷寂与单纯的自然节奏,滋生出一阵暖意。房屋的灰瓦形成三角的尖顶,遮风避雨庇护一个家。孙志纯画作的许多房屋是干打垒的黄泥墙。这是本地农村常见的筑墙方式。对于画家来说,阳光下黄泥墙的土黄是一种暖色,让人心生踏实安定之感。南方的农舍相对宽大,一些农舍仅仅保留黝黑的木头架构,屋内景象停留在暗影之中;另一些农舍的围墙坍塌了一截,缺口的地方横七竖八摆放一堆木板。这是农村的日常景象,仿佛主人刚刚进门去。孙志纯的两幅画作具有相似的构思:画家的取景处是此岸,水池中一片碧绿的荷叶或者干枯的残荷,房屋处于不远的彼岸,一幢是破旧的木构老屋,一幢是高墙围绕的大院。两幅画作让人产生的共同感觉是,碧绿的荷叶或者干枯的残荷正在努力涉水泅渡——向着房屋。它们要回家去,房屋也是它们的家。
孙志纯多数画作仅仅呈现房屋的外观。人们的视线与房屋保持相当的距离,不可能探入房屋内部,与主人晤面,谈天说地。换言之,画作的房屋仅仅象征性地流露出淡淡的世俗气息。这个意义上,这些画作仍然属于风景画范畴,房屋是风景组成的一个元素。另外几张画作的房屋骤然拉近了距离,人们甚至看得清分布于黄泥墙上的电缆线,房屋旁边一条伸入村庄的石板路,路上一个茕茕独行的人。这时,村庄出现了模糊的轮廓,叙事性成分开始隐约汇聚,一些故事仿佛藏匿于画面的深处。我愿意认为,这些画作处于风景画向风俗画转换的中间地带。
树木的葱绿代表了南方的强大生命力。“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孙志纯画作之中,房前屋后的各种树木千姿百态。少数树木的干枯枝杈扎入天空,倔强而刚硬;多数树木摇曳着树冠在风中起舞。从浓绿、暗绿到浅绿、淡绿或者绿得发白,他的画作动用了各种层次的绿色展示树木的茂盛形态。表现一些树木迎风俯仰的时候,他抛开了水彩的细腻精微,大开大阖的笔触奔放拙重,甚至只是粗犷有力的几笔。这时,风与树共同演绎的南方激情统率了画笔的节奏。一些画作之中,树木不再担任房屋的守护,而是成为主角。这些树木挺拔刚健,翘首而立,辽阔的大地与透明的天空成为它们的背景。
作为一个成熟的画家,孙志纯的画风清新圆润,他的水彩风景总是令人联想到一首又一首的诗,用“诗情画意”一词来形容再适合不过。然而,任何真正的艺术家都会在某一个时刻意识到,成熟也可能不动声色转化为一种透明的躯壳,甚至成为甩不下的负担。他们时常以巨大的勇气弃旧图新甚至衰年变法。不懈的艺术追求驱使他们一次又一次再出发。孙志纯的绘画也出现了相似的轨迹。另一批风格迥异的画作正在显示不同的探索方向:画面相对抽象,气象凝重阔大。寒冷的蓝色与铁灰,粗大的块状与枯涩的笔触,凛冽的深水、微亮的天空、生铁一般的岩石、阴郁的峡谷,温暖的世俗气息荡然无存,逼人的寒意透出画面。孙志纯发现了什么?他力图与世界展开新的艺术对话。无论孙志纯将在画板上提供什么,人们已经看到一个画家持续前行的身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