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世纪美术

文字绘就的写意画

——读胡烟《见山——穿越中国画的笔墨时空》

□袁益民

《见山——穿越中国画的笔墨时空》,胡烟著,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2023年7月

赏析一幅画,古今中外,最常规也是必须涉及的,首先是线条、色彩、构图、透视、虚实,然后是审美、意蕴、学术意义……

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是明代仇英的《莲溪渔隐图》。看作家胡烟如何为我们展开。

“忙乎半生,总算有了一些积蓄,可以找个合适的地方建宅子了!离城市远一些,这并非为了逃避社会,而是骨子里向往幽远散淡的生活。”这是她的开场白,像田园散文——确实,她就是散文家。她继续说,她的庭在江南,很大,方便留宿志同道合的访客。门前有溪,有稻田,有白鹭,有远山;有撑船捕鱼的邻居,见她家来了客人,便非常朴实而善意地送来几条鱼。

——这哪里是在说画,完全就是在说自己的生活规划。听众或观众跟着胡烟跑,“缘溪行”,似乎接近了陶潜的“桃花源”。然而,等你忘情,等你沉迷,胡烟却待在原地,因为她的“画家朋友”仇英来访了。

画家做客不必为带什么礼品而纠结,他有一支画笔。于是仇英就将她的日常记录在案,这就有了这幅《莲溪渔隐图》。

胡烟迷恋中国画,偏偏她的主业是散文写作。这本《见山:穿越中国画的笔墨时空》,厚实、辽阔,尽精微、致广大。

胡烟选择了自唐至清的100件传世名作进行品读。选哪些画,这是她的自由。自由这个词如今非常时髦,用得最多的是“财富自由”。胡烟实现了“品画自由”。这种自由是以对中国美术史和经典作品的通盘掌握为支撑的。当然,她选择破译的作品带有很大的私人性,一是她钟爱的,二是她懂得的,三是她觉得在绘画史上绕不过去的。尤其是前两者,她有话要说,有话可说,有话好说——不能小看这“好”,她说得曲径通幽,入情入理,甚至掏心掏肺。

如果说之前她出版的散文集《读画记》,关键词是“打开”、以文学的方式进入中国画,那么这部《见山》就是“打通”——打通去往经典作品的通道,带领我们走近、深入、陶醉、逍遥、忘返。

胡烟特别喜欢有趣的画,或者说她特别能理会画中之趣。趣是智慧、是灵魂的高洁和超脱。王蒙先生曾说:“在人的各种各样的毛病中,在各种骂人的词中,无趣是一个很重的词,是一个毁灭性的词。”

面对清代“扬州八怪”之一的金农的《停琴举酒图》,胡烟品味到了一种趣味。她说“金农是绘画史上最会撩人的画家,没有之一”。一个“撩”字,其趣立现。金农在画面上,只给观者一个背影或侧影,撩得人拼命想窥其真面目;而偷窥的人,又似乎是在撩拨金农老先生。这“互撩”,多有趣。当然,胡烟对金农的“懂”并不止于此。她写道:前人往往画梅不见人,金农却是“梅在,我亦在”,“或者说,因我在,梅在”。这种见解,是胡烟的独到之处、惊人之处。梅孤高、圣洁,文人与梅,一是欣赏,二是自喻。

胡烟不是学院派、技术流,就少了很多规矩的羁绊。她的身份是作家,绝大多数作家或者艺术家,天生不安分,与自己较劲,就是要亮出一个又一个“不同的我”。100幅作品,胡烟像是用了100种招数为我们开路。

《美石与炮灰》说的是赵佶的《祥龙石图》。“感觉这石头似乎跟宋徽宗一样高,一个人中龙,一个石中龙,二者对视。或许,傲慢的皇帝还获得一点点俯视的视角。”这笔法深得“春秋”精髓了。胡烟读《祥龙石图》,心尖一定在疼着,作为读者的我,也跟着疼痛:“‘花石纲’导致民怨沸腾、国力困竭……北宋灭亡,宋徽宗被俘,艮岳的大部分奇石,不是被激烈炮火炸碎,就是被金兵运到金朝首都燕京。未及启运和沿途散失的奇石,流落各处。”至今,我居住的扬州城瘦西湖里,还有一块这样的遗石,供观者唏嘘。这幅帝王消遣之作,经胡烟这么一摆弄,就有了“文人画”的品质。这幅“文人画”是一个系统性工程,除了大宋江山的命运,作画的宋徽宗也成了作品的重要组成部分。胡烟站得很高,悠然挥洒,书写下一幕荒诞、惨烈、血腥的历史悲剧。伤情、感时、怀古,这是“文人画”的特征。我们跟着胡烟,一起抵达历史烟尘里这幅旷世巨作的内核。

《三枚印章》说的是商琦的《春山图卷》。此处,胡烟又是另一个路数,她要给这幅画“刻”三枚印章,分别是“清妍”“疑是王维再生”“不逆岚光”,意思大伙都懂。胡烟,美术评论界一个神奇的“编外存在”。

所有的画作都只是灵魂的冰山一角,而画作传递出的信息和背后的意蕴,却丰富得无边无际,这就给胡烟的阐述留下开阔的空间。她将历史背景、岁月风霜、家族流变等,一一打捞出来。然而,胡烟还能从技法说人生,又比一般的品读者胜出一筹。比如品读清人龚贤的《茅屋高岗图》,她分析龚贤为什么如此痴迷于“黑”,——“他的‘黑’来自‘积墨法’,技法背后,是龚贤的千年孤寂,和对天荒地老的深切迷恋。”胡烟说得风轻云淡,龚贤内里藏着一汪苦海。生于明末的龚贤,27岁时在扬州经历了惨绝人寰的屠城十日,死里逃生,“长期被噩梦的阴影笼罩,郁郁不安”。他心头明亮不起来,黑是他的选择和宿命。

相对于别的文体,散文发挥的空间更广阔,表达的方式更自由,作者可以精骛八极,心游万仞。一个人的能量有多大,对“散”的掌控就有多优裕,呈现出来的“散”就有多璀璨缤纷,就有多令人眼花缭乱。胡烟选择绘画作为叙事对象,从表达的角度来说,题材上有着先天的优越性;但是胡烟面对的,除了文学意义上的读者,还有大量的美术界或专业或业余的人士,她必须内行,必须具备深厚的绘事素养,她必须有根,有扎实的渊博的根。胡烟不怵,她有大量的储备。在这本《见山》里,她对艺术史迹、经典艺评、美学要义,包括绘画技法,有着海量的库存,她能够信手拈来,应用得游刃有余。她谈髡残的《山水》,很自然地接上了现代画家靳尚谊的油画《画僧髡残》;她谈林椿的《果熟来禽图》,拉上苏东坡对陶渊明的评价“渊明诗初看若散缓,熟读有奇趣”;她谈周昉的《簪花仕女图》,告诉读者不要被这视觉的盛宴所迷惑,她以杜甫的《丽人行》与周作“互文”,引发人们心中“微微的酸”……胡烟说:“绘画到了元代,顺理成章要承接北宋和南宋的风格与成就。无论是北宋徽宗的画院,还是南宋绘画的主流,都已经在格物和酝酿诗意方面走到了极致。范宽山水的崇高、马远风景的萧寒、夏圭的欲言又止,将中国画的读者培养得老成持重。”窥斑见豹,就这寥寥数语,我们就可看出美术研究已经成了胡烟又一个主业。

《见山》里的每篇文章都不长,约在两千字之内,简约又到位,笔力了得,是文字绘就的“写意画”;这本书里的四个章节——“见山”“晚归”“行吟”“拈花”,也具有写意的美感。据说,胡烟平时也会画几笔,难怪她的读画如此贴切精当且又闲庭信步了。她彻底打通了,一点也不“隔”。

(作者系《扬州晚报》副总编辑)

2024-03-22 □袁益民 ——读胡烟《见山——穿越中国画的笔墨时空》 1 1 文艺报 content73982.html 1 文字绘就的写意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