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版:经典作家

我也曾坐过金庸的“船”

□新垣平

金庸小说《笑傲江湖》

一九九七年十一月十六日,严家炎先生与金庸先生的通信 中国现代文学馆供图

金庸小说《鹿鼎记》

金庸小说《射雕英雄传》

上世纪90年代中叶,我在浙江海盐读初中。不记得从哪一天起,我的人生中多了一项重大的乐趣:看金庸。和那个时代的很多少男少女一样,晚间,我关上房门佯装学习,却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天龙八部》或《神雕侠侣》,偷偷沉浸到小说的世界里,忘却了周围的一切。

偶尔读累了,我也会放下书,拉开窗帘,眺望窗外的景致。我家在县城郊区的楼房里,楼下是一条普普通通的无名小河,可以看到河上灯火移动,船只往来,大部分是运货的沙土船,也有一些可能是水产养殖的小艇,基本都是机械动力的,传统木船很少。我有时也好奇这些船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但从来不知道答案。

读金庸小说,似乎和这条河以及河上船只毫无关系。直到有一次,我坐车去杭州,看到熟悉的小河拐了几个弯,沿着国道平行延伸,像一条明亮的丝带般在路边展开,仿佛在陪伴我前往省城,河上自然也有若干船只来往。忽然间,我的心里涌出一个念头:这些河船能通到金庸的故乡海宁!

当然,这个发现可以说微不足道。我早就知道金庸是海宁人,毗邻海盐,他的老家袁花镇更位于两县交界处,汽车顶多半个小时就到,河道船只相通又有什么稀奇?但我却感到一阵莫名的激动。很久之后,我才慢慢想清楚当时的隐约感觉:那条河不仅通向金庸的家乡,也通向他的“江湖”世界。

这种感悟来自于一遍遍阅读金庸的沉浸体验:金庸笔下的故事,有太多都发生在船上,特别是江南的船上:陈家洛和乾隆乘花船在西湖赏月,风月无边中暗藏风波险恶;袁崇焕搭客船去衢州,恰巧与温青青同舟,结下命定情缘;程英与陆无双在南湖舟上采莲偶遇武三通;张翠山在钱塘江畔,折下一根树枝,跃上殷素素的船头;阿碧和阿朱在太湖菱塘的小舟上戏耍鸠摩智,救下段誉;吕留良、查继佐等人从嘉兴乘船去杭州,被瓜管带抓住,幸得陈近南出手……太多和船有关的故事,但却好像没见什么评论家探讨过。

现在想来,当时我所隐约触碰到的,并不是任何一个具体的故事,而是这些故事得以构成的根本,金庸展开想象的生活源泉。

在《鹿鼎记》第一回,金庸提到,“江南中产以上人家,家中都自备有船,江南水乡,河道四通八达,密如蛛网,一般人出行都是坐船,所谓‘北人乘马,南人乘舟’,自古已然。”作为名门望族的海宁查家,应当也在其列,可惜确切的资料已经难以寻觅。

金庸和船有哪些缘分呢?很多年后,我看到金庸在一篇回忆文章中,提到1932年去硖石镇吊唁徐志摩,当时是坐船往返;此外乘船出游的经历,以常理度之,当亦不少。1937年冬,在抗战的凄惶风雨下,金庸和中学师生一起从嘉兴乘船前往杭州避难,又辗转前往丽水。1940年,金庸转学到衢州中学,可能亦是乘舟,虽然没有直接证据,但《碧血剑》中袁承志乘船到衢州这段,写得十分翔实,想必有生活基础。另外,金庸在衢州留下了一生中最刻骨铭心的经历之一:将得了鼠疫即将死去的同学放上小船,目送它随水漂远。

在金庸的少年时代,乘船出行的传统江南生活已经逐渐被汽车和火车所取代。但那个水道纵横、乘舟往来的水乡世界对出生于1924年的金庸来说,正如对更早一代的鲁迅来说,仍然是丰满鲜活的现实。可惜到了我读金庸的20世纪末,那个世界基本上已经消失,交错纵横的河道上虽然还有不少船只来往,但载人的乌篷船、白篷船等早已绝迹,只有在旅游景点或可一见。

往前追溯,这片水乡的古老可能还超乎我们的想象。考古发现,在河姆渡和良渚文明的时代,舟楫往来已经是先民的常态。吴越时期,它更构成所谓“江湖”的直接起源。江湖本义是“三江五湖”,就长江中下游连通的水系而言,《史记》中范蠡的“乘扁舟浮于江湖”,可说是最早的江湖意象。

在历史早期,这片南方江湖对中原的朝廷来说,是遥远野蛮的边疆地带,民风彪悍,雕题文身;后来,它逐渐开化,成为王朝的经济重心,但发达的水路系统将行商、艺人、武者、僧道、盗贼、会党、书生、娼妓等人群都容纳其中,从水上道路转化为神秘的场域,构成了和庙堂相对立的另一极。所谓“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其实意味着大部分情况下,你不必去操心君王的事。江湖或者说舟船,提供了一种脱离土地的生活方式。神秘的奇人在这里出没,玄怪的故事在这里流传,别样人生的可能在这里孕育,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正如构成这片江湖的水体,亦真亦幻,变动不居。

金庸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乘船旅行,大概是在1948年3月30日调任香港《大公报》,从上海飞到九龙启德机场后,发现自己没有携带港币,窘迫中跟人借来10港元,才能坐上渡船,抵达港岛。这是金庸第一次到香港。很难想象他渡过维多利亚港时的心境。后来金庸回忆,他一开始极不适应港地生活,更何况还和热恋的女友分别,自然心情郁闷。此后他还往来内地与香港间数次。但再回故土,已是沧海桑田。金庸不得不在笔下去寻回和重构那个消逝的过去,这成就了一段全新传奇——包括金庸这个名字本身。

金庸的船,正如金庸的人生,不止于流连江南,而是北行黄河,南至岭表,西渡湖湘,东越沧海,从闾阎巷陌到奇峰秀谷,各种风景从船边掠过。当然也有船到不了的雪山大漠等绝域。但大体而言,那是一张以水道系统为枝干的传统中国地图,是从水路上观看的、不同于乡土和庙堂视角的中国。在其中历史、现实、传说与个人想象相融合,构造出一个纵横万里、上下千年的“江湖”世界。对这个世界有很多诠释,侠义精神、家国情怀、自由追求……都有道理,但船行水上的荡漾,生成了这个世界的底色。

可想而知,金庸的船充满凶险。如《射雕英雄传》中,先是郭靖和周伯通在黄药师、欧阳锋的海船上连番遇险,差点葬身鲨口;又是在沅江中,裘千仞袭击郭靖黄蓉的坐船,两人在滔滔江水难以自保——抗战时,金庸曾两赴湘西,想必也曾在湍流急滩中行船,所以小说中的描写也尤其生动;《倚天屠龙记》中,张翠山和殷素素更是在谢逊的船上遭遇暴风雨,最后船破碎在从未到过的北极冰海……虽然是小说家言,但它们暗喻“江湖”的本性,船板下就是暗流汹涌、可能吞噬一切的水面。

船随水风来去,也带来了邂逅美好未知的可能,特别是爱情。除去前面说过的袁承志和温青青、张翠山和殷素素的相遇,金庸书中最令人激动的名场面之一,便是《侠客行》中丁珰在长江船上将石破天随手掷向另一条船,却正好扔到了命中伴侣阿绣的枕边,旖旎无限。不过,金庸笔下最美的一段同舟是在《射雕英雄传》里。郭靖被“义弟”黄蓉约到中都西面的湖边,等待着小乞丐模样的兄弟时,却见到白雪梅花簇拥的湖水中划来一条小船:“只见船尾一个女子持桨荡舟,长发披肩,全身白衣,头发上束了条金带,白雪一映,更是灿然生光。郭靖见这少女一身装束犹如仙女一般,不禁看得呆了。那船慢慢荡近,只见那女子方当韶龄,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肌肤胜雪,娇美无比,容色绝丽,不可逼视。”

现出女儿身的黄蓉召郭靖上船,二人在船上倾心相谈,双手相握,脉脉定情。这段描写美则美矣,就情节而论稍有些牵强,黄蓉何必专门去一条小船上和郭靖见面?而其景物不似在今天的北京附近,反而颇有西湖寒碧的韵味。后来我发现,金庸与第一任妻子杜冶芬1947年在杭州相恋,多半亦会泛舟西湖,故事里或者有金庸本人的记忆在焉。

另一方面,有相聚便有别离。《倚天屠龙记》中,张无忌与情意深重的小昭船上分别,一东一西,永不相见。“两人之间的海面越拉越广,终于小昭的座舰成为一个黑点,终于海上一片漆黑,长风掠帆,犹带呜咽之声。”虽然在小说中张无忌另有真爱,这不过是略带哀婉的插曲,但也写尽了人生爱别离的无奈。

船行又似人生般变幻莫测,百转千折。《笑傲江湖》中,令狐冲病入膏肓,又被最亲近的人所怀疑,在绝境中坐在船上,“望着黄河中浊流滚滚东去,一霎时间,只觉人生悲苦,亦如流水滔滔无尽。”但乘船东下,经过一个个市镇,奇遇接二连三地发生,终将他引入全新的人生境域。

或许正是因为寄托了这么多的人生感触,金庸小说中的船上也常开歌会。在《书剑恩仇录》《碧血剑》中,都有歌妓在船上吟唱艳曲的描写。或许觉得不够清雅,在《射雕英雄传》中,改成黄蓉在船上几度歌吟宋词,“放船千里凌波去”云云。后来此等“炫技”的写法渐少,但《鹿鼎记》中吴六奇在柳江舟中高歌《沉江》一曲,寄托亡国之思,情景交融,堪称绝唱。

在《鹿鼎记》的最后一回,金庸写到,韦小宝携七位夫人乘船南下,又遇到天地会的催迫,为了摆脱这一切,放火烧船,伪装出“船毁人亡”的结局,再悄然隐居。船的毁灭,作为金庸的江湖世界就此终结的象征,或许再合适不过。自然,这里的终结不是想消失,而是完成。

我终究没坐过几次内河的航船,那个前现代的江湖世界,在我出生前就已经消失了,只留下一点点痕迹。但在金庸的小说中,我日夜遨游其间。

我从未见过金庸先生,虽然新世纪后也有过几次机会,但直到他去世,始终没有缘分。不过我也不觉得十分遗憾,以年龄和身份的差距,即便能见面也难有深入交流,不过表达仰慕和求取签名而已,这点遗憾,比起在金庸江湖中遨游的灵魂至乐,微不足道。

最后还有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2005年春天,我和当时刚刚恋爱的女友、后来的妻子在北京玉渊潭公园约会,坐了一次游船。此前我曾经“考证”过,发现郭靖与黄蓉同舟共游的那个中都小湖,如果存在的话,根据书中描述,应该就是在玉渊潭的位置——玉渊潭也确实在金代得名,史实上颇有依据。

所以,那次到玉渊潭乘船,我也留神寻觅书中的景致——自然找不到多少,但湖心云影,碧波荡漾,漂泊人生,邂逅爱情,深层的情思刹那间打通古今虚实。金庸笔下如诗的句子,在我心中一一浮现。那一刻,我发现自己就在金庸的船上——或者说,发现自己早已在那里定居,再也不会下船。

(作者系作家,中国作协会员,著有《剑桥倚天屠龙史》《剑桥简明金庸武侠史》等)

2024-03-25 □新垣平 1 1 文艺报 content74014.html 1 我也曾坐过金庸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