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慕明的《宛转环》收录了八个中短篇,这些作品跟进并回应着当下热门的机器学习、神经接口、感官增强等问题,处处可见作为人工智能领域从业者的慕明对技术问题的思考。
小说集首篇《自序:从猿到神》以一个生活在2077年的老人的口吻,讲述这本小说集的书写背景与缘由。2077年,人类早已进入控制论意义上的后人类时代——外骨骼等身体增强技术让人变成赛博格,意识上传技术则进一步模糊了碳基生命与硅基元件的区别。随着信息科学的发展,身体性存在与计算机仿真之间、人机关系结构与生物组织之间、机器人科技与人类目标之间,曾经坚不可摧的界限逐渐消失了。那么,相较于智能机器,人还具有特殊性吗?《自序》中的“我”指出,“人”的核心能力并非学习,而是“讲故事”。小说中的超级神经网络阿列夫零也可以进行叙事活动,但和真正的书写者一样,她遇到的困境也是如何写出具有超越性的故事。“就像一枚宛转环。它能对我们的视野和思维方式进行调整,是我们自己神经网络的训练者。”阿列夫零和小说的叙事者,以及叙事所要召唤的创作者和读者一样,都在探索如何讲述可以调动深层心智活动的故事。
这一《自序》提供了一种不拒绝后人类冲击的人本主义立场。作为叙事者的老人并没有狭隘地指认叙事是人的特殊技能,而是承认阿列夫零对人类发现自身叙事潜力的促成作用,并指出人类与超级神经网络互相帮助对方探索虚构的意义,共同完成从猿到人再到神的进程。《自序》提示我们不要回到人与机器二元对立的视角,而是要和广泛影响人类存在的技术物一起探索:什么是叙事?为什么叙事?我们怎么讲述跨越认知维度的故事?
《自序》外的七篇故事都围绕着这三个核心问题展开。每个故事中都有一种或几种“技艺”:《铸梦》中的青铜机巧制造,《宛转环》中的琢玉之术与造园之法,《假手于人》中的竹编,《涂色世界》中的绘画,《谁能拥有月亮》中的数字雕刻,《破境》中制造虚拟世界的新媒体艺术。末篇《沙与星》则作为全集的收束,回到“讲述”的元问题。
抒情性:再现难以再现之物
阅读《宛转环》,对读者的科技知识储备和文学阅读习惯都是一种挑战。慕明同名短篇小说《宛转环》2017年9月在豆瓣阅读发表后收获了不少好评,但也有一些读者认为“密布自认雅词的堆砌”“有点过度雕琢”。小说集中的其他作品也不是轻松易读的作品,叙事中心不断切换,故事时间交错缠绕。这种风格究竟是作者在炫技,还是另有原因?
韩裔美籍学者朱瑞瑛在《隐喻会梦见语言之眠吗?》中提出科幻并非是反摹仿的文学类型,其指涉对象是“认知陌生”的存在,比如全球化、赛博世界、创伤体验等,难以被轻易再现。而“抒情性”则是科幻把难以再现的指涉变得可以再现的关键。朱瑞瑛认为科幻类似诗歌,由抒情/诗化力量驱动,能够超越字面语言和隐喻语言的二分法。其抒情性体现在科幻性的独白者、抒情时间、语词强度、音乐性等方面。在认知上陌生的指涉对象变得越来越普遍时,科幻也愈发成为一个必要的工具,以高强度的方式再现那些抵抗直白再现的对象。
《宛转环》采用的正是这样一种抒情性语言。比如祁幼文的小女儿茞儿在上元灯会上偶然获得一枚通体明澈的玉环,既非珏也非璧,而像是一条被旋转了半圈,再将两段黏结的玉带,带上景致连绵,没有正面反面之分。祁幼文从中悟得以空无一物而现万千世界的道理:以宛转之法,可以将平面的画变成人可以在其中游走的园林,而如果能将空间舒展,一个小的孔洞就可能容纳广大土地。小说结尾,茞儿在30年后回到父亲所建成的寓山园,看到了一个升高维度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细线”是其字面意义,不是世界像细线,而是世界就包含着无限多的看似是细线、实际上有厚度的侧面,这样的表达保留了语言的模糊性。描述维度升高的体验比描述维度降低的体验(比如三体中二向箔投掷后,太阳系变成梵高的《星空》图)更为困难,因为更高的维度是目前的人类所未能体验的。抒情性的诗化语言则为读者想象高维空间的样貌留下了可能。
同时,小说抒情的语言风格也在不破坏意境的同时指涉历史语境的效果。《宛转环》中,祁幼文的原型是明末自杀殉节的士大夫祁彪佳。他在瓜州时看到“浩瀚江面上,数百只运送漕粮的船只,泊在运河水闸前,等待长江的潮涌开闸,在夜雾里向北航行,一张晦暗巨网在天下的每一个角落铺展。”这一句看似与小说核心的空间构想无关,却通过运漕船暗示明王朝末期的高度中央集权对于个人财产的掠夺导致了王朝的崩溃。也正因此,祁幼文希望能借鉴琢玉的宛转之法,使山水林泉扭转成一个大庇天下寒士的阔大空间。明末的土地问题一直是小说中的一条暗线,读者需要在阅读中集中注意力,抽丝剥茧,才能理解祁幼文乱世造园的现实关切。而这种对现实问题的关注也贯穿着整个小说集,体现出慕明对叙事伦理的思索。
叙事伦理:技术、劳动与权力
小说集的《铸梦》《假手于人》《涂色世界》《谁能拥有月亮》《破境》都与人工智能技术有关。在引用前沿科技成果的同时,这些作品都触及了AI技术发展中容易被忽视的面向:技术所关联的权力关系。
《涂色世界》探讨了技术发展中被遗漏的“非正常”使用者。“视网膜调整镜”通过把生物微电极芯片植入到视网膜,增强了人眼对细节的感知,并可以自动调整明暗和色彩的作用。这种技术作为假体,延伸了人类的身体,使人成为“赛博格”。在写作《涂色世界》时,慕明正在谷歌增强现实团队工作。谷歌有一整个团队在负责人机交互过程中的计算机辅助功能,即让那些存在视力、听力、认知、运动障碍的用户也能够比较方便地使用网页或软件。但这个成本非常高昂。这种情况下,身体或精神处于弱势的群体,事实上被边缘化为了另一个“种族”,他们被迫承受差异带来的风险,并且无法通过新自由主义式的“努力”弥补差异,跟上技术时代的脚步。
小说《谁能拥有月亮》关注的焦点则从技术的使用者转移到了技术的发明者。在系统后提供智力和体力支持的劳动者,在技术被呈现给人时,变得不可见了。比如基于机器学习的语言模型需要大量的数据输入,而输入数据的往往是发展中国家、收入低廉、重复机械活动的数据劳工,他们的身体和智力都被无情吸收进了资本机械系统。《谁能拥有月亮》的主人公何小林就是这样一种不可见的技术劳工。她出身底层,母亲是大学校园的清洁工人。中专毕业后,她进入工厂流水线给手机贴膜。一次偶然的机会,她看到广场上的全息投影,继而开始学习数字建模,她的生活也好了一些,但依然还是在最终成品的背后不可见的底层建模师——“她明白,庞大复杂的工业流水线上,没有什么真属于她”。“属于”的问题呼应了小说的标题“谁能拥有月亮”?付出艰辛劳动的工人并没有拥有月亮的权力,那些她参与建模的游戏和电影,并不镌刻她的名字,也不被她体验。“月亮”的意象也使人联想到打工诗人许立志的诗歌《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铁做的月亮”是流水线上的螺丝,关涉着贫困、劳累、失业的恐惧、机械运转的痛苦。这样的困境,并不因工人所掌握的技术高级程度而改变。
开源社区的书写可能
《谁能拥有月亮》中,何小林以共享许可的形式发布了她的作品“梦盒”——一个可以让人组合思考、情绪的空间,这个空间不被任何人“拥有”,而具有开源性。《破境》中的女性创作者颜菲也基于真实世界建构虚拟环境,通过脑机结构提取感官信息构建化身,这一虚拟环境中的“体验”,可以被不同的身体所感知和交互。颜菲用自己的创作回答了自己曾提出的问题:“有没有不存在隔阂的世界,有没有不会成为特权的语言?”这是关于创作的问题,也是慕明作为创作者对其同行者和读者提出的问题。
在豆瓣平台上,慕明谈道:“在写作上,我的成长有很大一部分来源于豆瓣。虽然如今面目全非,但曾经的豆瓣是最接近中文写作开源社区的存在,它提供某种基于兴趣的身份认同、参与方式、信任感,以及奖励方式,或者说,上升路径。”慕明和其笔下的“手艺人”一样,都是“游牧”的主体,在尊重并且包容具身体验的同时,想象边界的跨越,形体的变化、修改,与其他个体的组合和重新组合。慕明认为,开源运动已经被Linux系统等一系列开源项目的巨大成功证明了可行性,但一个真正开源的写作社区,仍然需要技术劳动者、艺术创作者、编辑者以及读者的参与。这是媒介和技术印刻在创作者慕明及其作品中的乌托邦想象。
(作者系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亚洲研究系在读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