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坠落的审判》以男主人的死亡开始,在经历了对于真相的寻找之后,最终以女主人的无罪释放结束。事件的原貌被掩盖起来,让寻找真相的过程变得扑朔迷离。在这个过程中,观众获知的信息几乎和法官相等,因此,观众几乎是作为陪审员的角色,全程参与了整场审判。随着审判的展开,一个家庭内部隐藏的秘密也被不断揭示。与其说这是一场寻找凶手的审判,不如说这是一次对两性关系和婚姻真相的审察。正如《十二怒汉》这样的经典法庭戏一样,在正反两方的激烈辩论中,我们对于事物的认识也从简单走向复杂,从肤浅走向深刻,电影让我们反思习焉不察,重新接受新的观念。
在这个家庭中,很显然桑德拉是更为优越和主导的一方。她更为坚强,从儿子的事故中振作起来,通过写作使自己的状况不断改善。虽然跟随丈夫来到法国生活,但是从日常语言到生活习惯,她都保持了自己的独立。而萨穆埃尔则显得颇为孱弱,他完全被那场事故打倒,他的写作毫无起色,他中断了工作待在家里。这客观上形成了“女主外,男主内”的一种家庭格局,而这种格局是萨穆埃尔所无法接受的,他对妻子的不满中甚至夹杂着嫉妒。
萨穆埃尔录下了他和妻子的争吵,这场争吵是电影最为华彩的部分。萨穆埃尔把诸多不顺都归咎于桑德拉。然而桑德拉并没有认领,而是酣畅淋漓地予以回击。她一针见血地指出萨穆埃尔的懦弱和逃避,无情地戳穿他为自己失败寻找的种种借口。也许正是如此无情的揭穿,让萨穆埃尔无可逃避,只能用高空坠落来确认自己的失败退场。
很显然,女性主义是这部电影的主题之一。可以说,正是女强男弱的家庭格局,以及一个强势女性对大众观念的冒犯,才让这个案件变得扑朔迷离,也才让这个女人陷入被怀疑的迷雾中。人们不相信一个男人会因为家庭压力而走向自杀。无论是药剂师还是提供录音的证人,他们对于有限的证据都做出了自己的解读,他们都偏向于男性的立场,对桑德拉抱有敌意。在这样一个故事中,一个男人因为家庭的苦闷而服用抗抑郁药物,甚至在跟女人的争吵中完全处于下风,因而获得同情,而那个强势的女人则因为挑战了社会的普遍认知而对大家造成冒犯。证人们实际上代表了内心潜藏着男权观念的大多数人。
男权社会对于性别身份的规定和约束,形成对个体的压迫。实际上这样的压力并不仅仅施加在女性身上,同时也针对男性。在萨穆埃尔那里多少是有男权思想的,他抱怨妻子不能入乡随俗跟他一起说法语,抱怨妻子对他的朋友们不能笑脸相迎,甚至抱怨妻子连夫妻生活也不能顺从自己。当桑德拉的事业超越萨穆埃尔,他开始变得愤怒而焦虑,他无法接受这种女强男弱的格局,然而也正是这种男权思想带来的压力,最终压垮了他,使他走上绝路。
如果我们将故事中的人物性别互换,很多事情便变得清晰起来。如果男人的事业蒸蒸日上,而女人放弃工作在家里相夫教子,那就只是社会中一个极为普通的家庭。这样的家庭普遍、常见,而且“合理”“和谐”,然而这样的关系一旦倒过来,巨大的压力却足以让一个男人走上绝路。
当然,女人在家庭中的地位并不是天生的,她们内心并非没有痛苦和愤懑,然而在长期的男权社会中,她们被社会塑造为“第二性”,塑造为顺从于男性意志的人,不得不退居男人身后。从饮食习惯到事业发展,从生活重心到人生规划,都需要听男人的,女人大多是附属的一方,甚至被当作男性的私有财产。这显然是长久以来对于女性的巨大不公,女性主义所致力于的就是要把女人从从属的次要的“第二性”的地位中解放出来。
我们应该如何审视婚姻关系?在婚姻中隐藏着怎样的真相?隐藏着怎样的权力关系?隐藏着怎样的不公和伤害?几乎可以肯定的是,在一段婚姻中,在两个人边界模糊的朝夕相处中,在长久形成的相处模式中,在最终形成的家庭格局中,一定存在着牺牲和妥协,一定有其中一方或多或少改变自己去适应另一方。这些牺牲和改变在爱的名义下让人可以接受,而当爱一旦消失,其中的不满便会凸显出来,让夫妻双方矛盾重重,甚至对簿公堂,形同仇人。从爱人到仇人,所谓至亲至疏夫妻。
清官难断家务事,妄图用一场庭审来判明家庭内部的是非对错是困难的。庭审至关键部分,最终的裁定权也交给了丹尼尔。摄影机常常从丹尼尔的视角望过去,镜头跟着他左右摇摆,呈现出他内心的困惑和迷茫。作为家庭成员,作为事件的亲历者,即便与父母朝夕相处,要做出自己的裁定依然是困难的。直到这个时候,丹尼尔才发现,他对自己父母的了解远远不够。面对抉择的困境,他凭借着本能和直觉,选择站在了母亲一边。
丹尼尔最后在法庭上的陈述帮助母亲赢得了审判。尤其是他回忆父亲在车上的一番话,清楚地证明了父亲的自杀倾向。这番话究竟是丹尼尔的真实回忆,还是他为了帮助母亲而进行的虚构,我们不得而知。值得注意的是,在丹尼尔讲述时,电影闪回到当时的情景,虽然画面是父亲,但声音却是丹尼尔的。丹尼尔的声音和父亲的嘴型吻合在一起,不知导演是否在用这样的细节提醒我们,也许丹尼尔虚构了父亲的话语。
电影中还有一个值得探讨的话题,就是真实和虚构的关系。事实证明,它们并非泾渭分明,而是常常彼此转换。萨穆埃尔用手机录下家庭里的真实对话,用来充实自己的小说创作;桑德拉在小说中虚构出来的情节,却在法庭上被检察官当作真实的证据。更为吊诡的是,真实的证据在法庭上扭曲了事件的本来面目,反倒需要虚构的故事去佐证真相。由此我们发现,真实和虚构的边界常常模糊难辨,它们交织在一起,共同构成我们的精神生活。
实际上,观众跟丹尼尔的处境是相同的,电影最终没有揭示真相,观众也需要根据所看所感做出自己的选择和判断。每个观众都是陪审团的一员,是否判定桑德拉有罪,基于我们对桑德拉这个人物的看法,是欣赏还是厌恶,是认同还是抵触,而这样的态度来自我们拥有的观念和立场。可以肯定的是,无论我们做出怎样的判定,都需要对自身的立场和观念做出反思和省察。自以为真理在握的傲慢和固执,也许才是最危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