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先:文字符号与视听形象有很大的差异性,前者是抽象的符号,需要经过大脑转化才能形成形象与观念,这对于思维是一个很好的训练;后者直接作用于感官,但是缺乏内在思维转换,不利于进行深度思考。由于不需要符号转译,对于接受者来说,当然就会更轻松,人们很容易接受这种作品,所谓的“轻阅读、快阅读、浅阅读”某种程度上也就是视觉文化影响下的结果,内容稀释,形式轻松。优秀的文学文本显然要超越感官刺激或者心里爽感的娱乐层面,有着更为复杂的情感诉求、认知提升和思想启发的意味。
从人的本性来说,都是趋利避害,如何引导读者进入,并不能靠硬性的要求,我觉得应该是“普及化”和“经典化”相结合。也就是说,一方面进行新文类的创造,将读者喜闻乐见的形式融入严肃文学之中,给予其一定的快感满足;另一方面则在品质上追求精致、细腻、深刻与观念创造,奔向经典化的目标。一旦某个作品被经典化,它实际上会成为知识修养、人文素养的组成部分,从而构成一种激励机制,比如中西古今那些经典作品从来不会缺乏读者,因为它们经过了时间的淘洗,千锤百炼留下的都是精粹,读一本经典胜过读十本一般的作品,尽管未必轻松就能阅读,但是会鼓励读者进入。
李 浩:真正的文学是不能用囫囵吞枣的方式来对待的,它是对大脑和心灵有好处的药剂。只有在经历研磨、拆解、打碎和重新拼合之后,那种来自文学的芬芳才会被我们品尝到。文学阅读需要沉浸、拆解和反复,需要仔细地用健全的大脑和敏锐的知觉来“回味”——只有经历这样的过程,我们才会真正地、有效地从文学中受益。
我不太同意文学是“无用之用”的说法,恰恰相反,文学有大用,异常重要的大用。文学具有启蒙和治愚的作用,这是五四以来我们普遍的共识,它并不过时,而且永不过时;文学能通过动人的故事唤起我们内心的悲悯和同情,而这,是人能够成为人、称为“人”的最大核心,也是我们勇敢勇气的真正力量之源;文学,还能让我们知道和了解不一样的“他者”的认知和想法,让我们多出审视和理解,同时唤起反思,让我们得以避免“先于理解便做出判断”的愚蠢——这,是文明的基本底色,是它的核心支撑。文学,还会让我们不断地反思自己、认知自己,提醒我们成为更好的自己,提醒我们告别陋习和愚蠢,提醒我们对日常中的习焉不察必须保持警惕……马里奥·巴尔加斯谈到,一个没有文学的世界,将是一个机器人的世界,因为人被剥夺了人之所以为人的特质——这一点,绝不是危言耸听,我们其实可以通过民族国家对于文学的阅读情况、对文学的重视程度来感知其文明程度的变化和演进,虽然它能体现的“后果”往往会滞后一些。
我还希望我们能读一些暂时对我们来说艰涩的、有难度的、必须反复思考的书,当然也包括文学书。这里的“难度”将磨砺我们的智力,使我们体验到攀升的艰难和过关的快感,关键是:我们一旦真的攀升到了一个有效高度,就不会再次地降下来,绝对不会。经历了所谓的“艰辛”阅读而获得的那种愉悦和获得新智的幸福感,是通过其他途径所无法获得的。有哲人说不经思虑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这个思虑,不是天天考虑如何赚钱和欲望的满足,而是反思、审视、追问,从而爱上智慧。
要有耐心细读精读,明确文学对文明建设和自我提升有用,要读一些有难度的书,这是我对“全民阅读”的一点建议。阅读是有益处的,而这个益处更多地补裨于我们自己,进而是整个社会。倡导全民阅读、构建书香社会,在我眼里就是“德政”,是一个好举措,我愿意为它鼓与呼,愿意为它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关键是要落实,是要让我们的民众能够真正体味到它的好处、益处。
李 壮:首先我觉得应该专门思考一下那个我们早已经习以为常的概念:“全民阅读”。这个词近些年来是个热词,出现频率很高,以至于大家似乎已经觉得“全民阅读”这事儿天经地义,这词儿刚一出口就直奔行动导向、效果导向而去了。但我们细细品味一下这个概念本身,真的是充满了大量的“新质”。把“阅读”和“全民”两个词放在一起,是非常了不起的,因为在古今中外的历史上,“阅读”这件事在绝大多数时间里都跟“全民”挂不上钩。我们回头去看人类的历史,阅读其实一直都是一件很奢侈的、甚至是具有阶级/阶层垄断意味的事情。在生产力不够发达、教育资源也稀缺的时代,想要做到能阅读、有文化,既需要有“闲钱”也需要有“闲时间”,大多数平民都不容易做到这一点,因此阅读还是一件“贵族化”的事情。只有在生产力显著进步、现代化成效显著、普通人的剩余时间和可支配收入都大幅增加的时代环境里,“全民性”的文化水平提高才成为可能。近些年以来,中国社会稳定、经济发展、精神文明有条件获得全面深入的关注和建设,“全民阅读”才算是真正成熟了条件、形成了声势。可以说,“全民阅读”观念的出现和逐渐实现,实在是一件新事情,在历史上我们其实找不到太多可供对照、可以汲取的经验。这件事情如何做、做的过程中可能会遇到什么问题、遇到了问题该如何解决,只能靠我们自己来摸索。
那么“全民阅读”中我们可能会遇到什么问题和疑惑呢?现在常常被提及的问题之一,就是所谓“快阅读”“浅阅读”。我倒不觉得这算什么本质性的问题,它可能只是一个程度性的、甚至流程性的问题。我们有时不妨换位思考,为什么就不能“快”和“浅”呢?我们的时代多火热啊,火热的背后就是我们每个人都多忙啊!人们的阅读往往要利用碎片时间,那么就免不了“快”和“浅”,这是由客观现实条件和时代生活总体状况所决定的。这种“快”和“浅”的阅读需求,当然也催生了相应的文学类型和文学风格,例如网络文学和类型文学的勃兴、包括近些年传统纯文学写作对故事性和节奏感的重新重视,都是对“全民阅读”新语境的某种适应——“全民阅读”不仅意味着“全民走向阅读”,同时也意味着“阅读适应全民”。因此我的立场是,“快阅读”“浅阅读”总好过“不阅读”,我们要做的事情就是耐心坚定、循序渐进、探索办法,先尽力适应“快”和“浅”,然后再想办法将公众阅读逐步引向“慢”(或者说“久”)和“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