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先:首先我得说,“误读”也是一种读法,文学尤其如此,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并不存在统一的标准。当然话又说回来,这种误读是指创造性误读,是建立在文本之上的误读,而不是胡乱联系、胡思乱想。同时,“浅阅读”或者说泛读也是必要的,它们能构成“深阅读”的基础。最后,我想应该进行推行和深化对于典范作品的“整本书阅读”意识。这个对于培养和训练思考特别重要,整本书阅读才能对完整的主题、意义、结构、作者的运思方式、作品所呈现的美学风格有所把握,形成内在的“有意味的形式”,而不是停留在零碎散乱的信息碎片层面。目前的中小学语文课程教学中,都越来越强调整本书阅读的理念,在社会阅读上也理当强调这一点。
李 浩:不只是大众阅读中会出现误读、误导,在一些学者和批评家那里,这种误读和误导也时有出现,只是大众中的更为“变本加厉”而已。如果改变大众阅读中的这一状况,可能需要先从学者、批评家和文学的教育入手才行。
在大学,我们更重视“史”的教育而匮乏文本细读,大家用概念解释概念,用框架建筑框架,对于概念之外、框架之外的鲜活溢出视而不见,这本来就是“浅阅读”的一种,在我看来它可能属于“始作俑者”。在中学,我们会将一些极有丰富性、艺术感的作品粗暴地变成僵硬的字词解析和牵强的意识形态归纳,将有汁液、有芳香的水果硬是挤压成了蜡……别轻视这种破坏性,它甚至会严重地影响我们这个民族的创造力,而不单是审美。我们的诸多学者和所谓的批评家,在进行阅读的时候也并不是为自己来阅读的,他们始终站在冷漠的审判官的立场上“代”我们阅读,“代”我们将“这个文本”强拉进他们熟悉的框架和概念中。他们本质上不爱文学,他们爱的是概念,是他们能掌握的知识。我们看看时下的文学批评和学术生产吧!能让人读下去并感受到有丁点受益的有多少?有多少是学术术语的“空转”?在这样的前提下我们只谈论和批评大众阅读可能是有问题的。某些不阅读的大众被肢解的、片面的、有意污名化和曲解化的舆论带跑也就是“正常”的了。
我的感觉是,这种阅读中的弊害可能属于“引进”,是以学术化、学理化、规范化的旗帜引进的——也就是说,西方甚至整个世界都在平庸地深受其害。许多学者已经意识到浅阅读、浅思维的危害,娱乐至死的危害,他们开始有所呼吁——但这样的声音似乎也并不深入。浅阅读正在伤害文明,正在破坏人类的勇气和正义感,它甚至会危及人类的生存。
需要承认,我们现在面临的不只是浅阅读、浅思维,而是不阅读、不思维,“二极管化”,易怒易爆炸,甚至对几乎一切的权威和高度保持恶意猜度——我们其实可以在鲁迅的文字中读到他们的DNA,是的,在这个时刻我们可能更怀念鲁迅。如果将这类人(虽然并不像我们见到的那么人多势众)当作是浅阅读者,我可能会有判断上的保留。
在这里,我愿意重申几个本应被普遍接受、不需要再做解释的常识:一,“拿来主义”不等于是崇洋媚外,我们的文学文化演进一定要善于吸纳,然后补充自己、丰富自己,并使自己更为茁壮,这恰恰是文化自信中应有的部分。做到学贯中西才能更好地讲述好中国故事,才能真正地使中华文化的独特与魅力能被他者接受,进而赢得更大的尊重。二,文学写作需要制造矛盾,需要拉开冲突的张力,需要通过一个个的个人故事唤起普遍同情,那,它就会倾向通过一种可能的“激烈”来展现和认知人和人性,这也是文学最常用的方法之一,它应当获得理解和尊重。三,在小说中,交给人物甚至叙述者说的话未必是“作家之言”而是讲述需要,断章取义是不对的甚至可能是恶毒的,这一点最不可取。福克纳的小说《喧哗与骚动》,第一部分是以一个弱智的痴儿“班吉”的语气来叙述的,它一直是贴着班吉的世界让“班吉”来言说,它所呈现的绝不是福克纳的话语而是小说中人物的话语,没有遭受过阉割的福克纳没有叙述中呈现得那么“傻”——这应当是常识,只要我们真的有过文学阅读就应知道。四,在阅读中,我们需要警惕自己的简单化倾向,把人的生命简化为它的社会功能,把一个民族的历史简化为一些小型事件,然后把它们再简化为倾向性的解释,把社会生活的丰富简化为欲望和理念斗争,把多汁的文学简化为主题概括,而这个概括又在许多时候是错谬的、呆板的……我们时常,知道了主题概括就以为“熟悉”了那部作品、读过了那部作品——这一倾向不只在大众阅读中存在,在我们的学者和批评家中也是一个普遍存在。
李 壮:我觉得“快阅读”“浅阅读”不可怕,可怕的是“非阅读”“反阅读”。什么叫“非阅读”“反阅读”呢?简单说就是,看似是在阅读或是在谈论阅读,其实在做跟阅读无关的事、说跟阅读无关的话、挑跟阅读无关的刺、搞跟阅读无关的事,说到底是在破坏阅读。这种情况在当下的舆论场上时有出现,我们对此应当警惕。
不只是文学阅读,今天几乎所有广义的“信息阅读”场域,都面临着这样的问题。我喜欢足球,手机上有好几个体育APP,那里面的“喷子”绝对比文学话语场里面的数量更多、毒性更大。他们的“毒性”有很多种体现形态,比如“赢一场吹上天,输一场骂到死”、又比如“看球费电”病(根本没看比赛,只看了集锦、甚至只看了网友评论,就开始指点江山妄下论断)。我读小学中学的时候,足球信息的主要获取渠道还是代表专业声音的《体坛周报》《足球俱乐部》等报刊,那上面有很多深度报道或比赛技战术分析;到今天只能刷具有高度自媒体色彩的体育APP(任何人注册个账号都能发文章),结果“深度好文”越来越少,满眼看去大量都是人身谩骂和情绪宣泄,说话不过脑、骂人不负责,大量信息毫无营养还挤占注意力空间。
如果把话语权力比作货币,今天我们许多领域的病症就在于:铸币成本大幅降低,劣币泛滥淹没了良币。在文学话语场内,我们有时会很郁闷地遇到这种人:一问有啥看法,可以长篇大论;一问有何不满,满嘴喊打喊杀;一问具体作品,发现啥也没读。喜欢这样发表意见的人,其实并不是真的打算和你谈文学、甚至都没打算和你讲道理,他们或者是在宣泄自己的负面情绪(文学成了泄洪口),或者干脆就是在博眼球赚流量(舆情成了摇钱树)。说到底,这些人这些话跟真正的文学阅读几乎就没什么关系,然而在客观效应上,却又极容易导致作品的误读和舆论的误解,在事实上伤害到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