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版:文学评论

彭学明长篇小说《爹》:

热血湘西与家国叙事

□胡 平

《爹》,彭学明著,山东文艺出版社,2024年1月

历史全都是用地理来说明的。

在彭学明长篇小说《爹》里,展开了广阔的湘西叙事,而我们看到的又不仅是湘西,它也轮廓分明地呈现出中国以往一个时代的身影,成为一部家国录和一部浓郁的史诗。

彭学明是一个典型的湘西人,坦直、仗义,为朋友两肋插刀。他的长篇纪实散文《娘》书写了一位平凡而伟大的湘西母亲,她身处底层,备受屈辱,含辛茹苦将孩子培养成才,儿子却嫌弃她、斥责她,直到她辞世后才追悔莫及,痛切感受到母爱的圣洁。作品发表后引起社会轰动,多次再版,畅销百万。所以,很多读者都在翘首期待他的作品《爹》的问世。

《爹》终于出版了,只不过,书中的“爹”虽以作者父亲为原型之一,但也融合进同乡男人的气质作为,使之成为一种湘西男子汉的类型,书中的彭学明也更名为彭学民。像在《娘》里一样,彭学民原本对父亲毫无印象,长期憎恨父亲对他们母子的遗弃,咬牙切齿不肯原谅。但他开始了解到已过世父亲的生平后,发现其身份复杂,曾是土匪、抗日英雄、抗美援朝英雄和共产党员。同时发现自己还有一位“干爹”彭武豪,曾是地方乡绅、土匪首领、地下党员和民族英雄。聚拢在他们身边的,有一大批湘西铁血汉子,在那个战乱频仍、外敌入侵、生灵涂炭的年代里建立武装,投身革命,保卫家乡,为新中国的诞生和巩固立下彪炳史册的功勋。于是,彭学民终于明白了父亲抛弃家庭的真正原因,对他的两个爹刮目相看,崇敬有加。在作者笔下,《爹》这一书题,也成为作者父辈的象征,使小说演化为一部与《娘》伴随而生的、“献给我的湘西父辈”的长篇作品,终使湘西“爹”与“娘”的形象相映生辉。

对父辈们的寻找和追叙,自然承载进湘西的现当代历程,演化为史的规模。湘西处于武陵山腹地,地形险要,古来经济闭塞、土匪横生,民风彪悍。尤其在社会动乱和战争频仍时期,成为兵家必争之地,后来也成为红色根据地、抗日战争与解放战争的重要战场。湘西独特的地理环境和人文传统,使它形成为中华大地上一个坚硬的“核”,往往成为最后解决全局问题的一处关键,这使《爹》的内容非同寻常,具有浓重的家国史价值。

写湘西便要涉及到湘西土匪,这成为了此作的一种特色。长期以来,许多人对湘西土匪的印象偏于简单化,实际上,湘西“土匪”的情况十分复杂。民国期间,张治中专门去湘西巡视后提出报告,认为这一地区生产力相对落后,老百姓当土匪首先是为改善生活,尤其当老百姓受到地方上的压迫后,往往只能当土匪保命,这一分析是基于当时事实的。土匪中自然有许多人品质恶劣,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但后来也证明,也有许多人在民族危难关头爱国情切,英勇抗敌,或在党的引领下投身革命,立下战功。如在抗美援朝的松骨峰战斗中,近一半牺牲的烈士正是湘西去的“土匪”。曹里怀将军回忆道:“ 湘西土匪大多是贫苦农民,是被逼上梁山的。你们想象不到他们在朝鲜打仗有多勇敢。他们打出了国威。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战死了。”《爹》中也提到,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湘西州委根据中办文件,对原国民党地方游杂武装起义投诚人员进行了甄别和平反工作,做出了政治结论。《爹》保持客观公正的立场,努力恢复了当年湘西各类地方武装力量,包括“土匪”队伍活动的原貌,别开生面,且开人眼界,它是另一种形式的历史学著作。

小说中人物众多,作者对他们的一一刻画显然了然于心,并不费力,相当成功。其中对干爹彭武豪的塑造尤为突出。彭武豪本为开明乡绅,很有见识,善于经营,家产和财富都是靠自己挣来,对佃户和乡亲们都像对待家人和亲戚一样,所以被当地人称为菩萨。他敬重的两个叔叔都是红军,却被田平匪帮一夜打死,他自己也受到田平匪帮的围攻威胁,终于逼迫他建立起一支民团进行自卫,以保一方平安,受到乡亲们的拥戴。这支武装不归于国民政府管辖,自然成为政府嘴里的土匪——这折射出当年“土匪”现象中不可忽视的一类。彭武豪一身霸气,却崇尚文化,支持夫人韭菜干娘办起私塾,造福乡里,以后,收藏了《共产党宣言》,在龙光烈和彭武生的发展下入党,他的队伍也就完全成为革命武装。在激烈战斗中,他右手挥舞大刀,左手拿着石头,一手砸向敌人脑袋,一手刺向敌人心脏,他在战火中经营江河炼油厂,提炼出大量燃油无偿捐献给国家,支援了抗战前线。所以,他是个沾过“匪”字的革命功臣和抗日英雄,属于湘西的精英阶层,体现出湘西深厚的文化底色。应该说在那个时期,所有乡贤都需要像他一样,无可回避地做出重要选择,这属于历史情境。

小说中的爹是个枢纽人物,也代表了那个时代里湘西普通群众的形象。他老实巴交,木匠出身,手艺精湛,后与彭武豪结拜兄弟,从此长期跟随彭武豪出生入死、南征北战。他当过“土匪”,也剿过土匪,帮贺龙部队买过盐,为前方炼过油,在多次战斗中表现不凡,还亲手救下过苏联飞行员,是一名共产党员和革命战士,屡建功勋,但没有受到过多少晋升。解放后,他一度得到重视,四处讲演,却很快又被人诬告,被视为土匪、骗子和假地下党员。以后未能重新入党,死后才因龙光烈墓中发掘出原始记录恢复党员身份。这个人物身上显然充满着命运感,而起伏跌宕的命运,正是那一代湘西父辈难于完全避免的,同时也反衬出他与一些战友们本分的处世态度、开通的胸怀和质朴的意志。他至死都是群众,但参与了改变历史的活动。

田平具有人们印象中标准的湘西土匪模样,虽然长相英俊。他曾率领湘西最大的匪帮,彪悍、骁勇、残忍,既霸占地盘、鱼肉百姓,又杀富济贫、勇敢善战。他在国民党已完全溃败的形势下还与白崇禧歃血结拜,妄想借湘西特殊地势顽抗到底。在那片地界上张扬,他终身未悔,自以为出类拔萃,是真正土匪文化的代表人物。但作者也没有忘记他性格的另一面,在民族观念上他并不含糊,绝不肯投降日寇,在彭武豪部队陷入重围难以摆脱之际,率部主动发动进攻,瓦解了日军。武豪向他表示感谢时,他大喊:“我不是看你的面子来救你,我是看老天爷面子来杀日本鬼子!”这一声喊,使这一人物完成了立体化的浮现。田平显示了他的底线,即土匪不能堕落为汉奸。没有这个人物,湘西也不像湘西。

可以说,借助于三个主要人物的塑造,作者将湘西一段风起云涌、天翻地覆的风貌描绘得有声有色,他们确实可称为那一段时光中出现的典型人物。龙光烈、吴点金、韭菜干娘、田杏、王春花、刘小小等也同样给读者留下鲜明印象。如田平的妹妹田杏,和哥哥同样喜欢舞刀弄枪,曾一枪将想调戏她的男人腿打断,又一枪将前来评理的男人的哥哥的腿打断,过后又不免升起怜悯之心,送去银两抚恤。她生于土匪之家,却爱上一位革命者,后背叛家庭,加入党所领导的队伍,在朝鲜战场英勇牺牲。又如田平的大老婆王春花和小老婆刘小小,两人同侍一夫,却能和睦相处。在与田平一道被堵在山洞里之际,她们力劝丈夫自首,遭到拒绝后作出惊人之举,由刘小小出面投降以保住孩子,王春花则留下与丈夫同担命运,目睹了田平的撞崖自尽。她们虽不属“父辈”,但同样满身湘西人风骨做派,使人倍感新鲜过目不忘。

作者也善于结构情节营造悬念。这部作品中,湘西部队涉及到的战争场面相当广泛,包括淞沪会战、嘉善保卫战、宜昌保卫战、长沙保卫战、常德保卫战、雪峰山战役、衡阳保卫战、平戛之战、湘西会战、老秃山战役等重要战役,并且对每个战役的写照不是一带而过,也不是全面展开,而是通过具体人物的具体遭遇进入,描写出他们在具体场景下的独特经历,形成一个个曲折故事,折映出战役的整体氛围,扣人心弦。这种写法是智慧的,也是精到的,需要强大的控制能力。凭借这种结构,小说才实现了庞大的宏观讲述。

当然,《爹》里的湘西叙事远不局限于战争内容,也大量呈现了湘西的日常生活、民俗风情、传说典故等场面,使作品全景反映出湘西的基本面貌。能够做到这一点,自然归功于作者对这片土地的熟稔把握。如写爹与彭武豪的相识,起因于彭武豪要做一架滴水床,那是土家人结婚时最豪华的嫁妆。它层层叠叠,形状像屋檐滴水。床在尺码上均不得用整数,必须加半寸,意为“床不离半(伴)”。当顾家齐带领活着的抗日英雄和死去的抗日英魂回家时,湘西民众大规模点起了装谢灯,这装谢灯为长明灯,被沿路点燃,使整个夜空灯火辉煌,意在为英魂领路,迎接英雄回家。营长肖瑞禾带着三百多个湘西战士背水一战,绝处求生时钻进一处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后竟发现这不是森林,而是一棵长满气根的古榕树。爹带着杨高山和杨莺莺回到家乡,被人私下传说他为杨莺莺放了蛊,即用一种黏黏药使对方爱上自己。彭武豪愿意与三叔一路同行,是由于三叔懂蛇语,用几声奇怪的叫唤,就会将蛇呼来使去,他有时还能与蛇同眠。这些很不一般的描写,无疑大大加强了小说的地域特色,使人感受到那一方水土带来的神秘气息,沉浸在湘西的魅力环境之中,使作品底蕴更显厚重。绘写这些内容,全凭作者耳濡目染的生活积累,这对于能随便跳起摆手舞、把土家族山歌唱得满座欢腾的彭学明来说,倒也不算难事。

彭学明说过,世上最是湘西好,他会一直写湘西、永远写湘西,会给世人呈现一个连神仙都向往的湘西。《娘》已经翻译成了多种外语在国外出版,给世人呈现了一个魅力无穷的湘西和植入骨髓的中国亲情文化,《爹》也一定会再次给世人呈现一个魅力无穷的湘西和深情大爱的家国,有这两部大著为之立传,湘西必定因此更为举世瞩目、更加流传久远。

(作者系中国作协创研部原主任)

2024-04-15 □胡 平 彭学明长篇小说《爹》: 1 1 文艺报 content74232.html 1 热血湘西与家国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