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慧瑛

画家陈逸飞的油画《故乡的回忆——双桥》，使江南古镇周庄声名鹊起，引得海内外游客蜂拥而至，争相一睹水乡“村姑”的芳容。在以水上交通为主的江南农耕时代，周庄由河成镇，依水成街，因小桥连结街巷，因舟楫贯通四方，历经千年风霜，依旧保留着原生态的水乡景象。粉墙黛瓦、深幽小弄、石板老街、深宅大院、港汊纷歧、各式古桥，令人们驻足、惊奇、感叹、留恋。这里承载了一代又一代人的记忆，是我们回不去却时时回望的家园，呈现炊烟缭绕、稻花飘香、橹声渔唱的图景，更有庄田落雁、南湖秋月、钵亭夕照的诗意。

诚如《红楼梦》中的林妹妹，千人可以读出千面，周庄亦然。很多年前，读陶煦的《贞丰里庚申见闻录》和朱润苍的《贞丰八年血泪录》，读到了战争的残酷，读出了周庄人民的悲愤。历史不断重复，墙体早已斑驳，人类依旧生生不息，守护故园。周庄四面环水，因水得以发展。今日的周庄完好保留着原汁原味的水乡风貌，成为画家们眼中的一道风景。吴冠中先生说，如果“黄山集中国山川之美，周庄可算集中国水乡之美”。无论是被誉为发现周庄第一人的陈逸飞，还是赞美周庄的吴冠中，他们与周庄的缘分都离不开苏州画家杨明义。

1977年初冬，命运之神用一张水乡黑白旧影将杨明义吸引到周庄，改变的不止是杨明义。因为有了这样的机缘巧合，才有了杨明义《周庄身世》的付梓。该书主要分“再现”“旧影”“写生”“入画”“回访”五个部分，以图文相间的形式回眸了杨明义发现周庄、表现周庄、再现周庄的全过程。另有清代画家陶焘所绘《贞丰八景图》作为前缀，与渔家草棚、百衲棉被、古老石桥、扬帆木船、穿竹石栏、质朴乡人、河畔旧屋、刺绣少女、窗框石阶等一张张黑白照片形成鲜明对比，前者充满古代文人的诗情画意，后者则充满水乡生活的烟火气息，尽管或多或少反映了20世纪70年代末江南农村贫困的生活状态，但人们充满“辛苦与劳累”的脸庞也洋溢着幸福的笑颜。杨明义用一架普通相机拍摄路途所见，用画笔描绘眼中的江南水乡，又用文字记录对水乡景致的感悟，释读照片的内涵及其背后的故事，并在若干年后再度回访照片中的人物，感恩这片热土给予的滋养。至此，画家不再是单纯的画家，而是情感丰沛、文笔细腻、富有同情心与感恩心的文人作家。

杨明义寻访周庄的旅途是漫长的，起一个大早，坐上小火轮，途经白漳水圩、蚬湖、澄湖、淀山湖等大小湖泊，遇见各式船只，倾听同船人的说笑，6个多小时后才能抵达周庄这个水乡泽国。画家一路欣赏，一路观察，并不觉得寂寞，“反而是一段写生收集创作素材的宝贵时光”。他写道：“春天悄悄地来到了，江南的大地、河流、田野一瞬间被绿色包围了。扬帆起航，水乡日夜辛苦的农人把一船船载满水草绿肥运回农田，为了秋后的丰收。”杨明义说，河道上处处是船只，船上人们的喧闹声和有节奏的摇橹声，是他在“世外桃源里所能听到的欢乐曲”，小船如影随形地出现在他的镜头里，融入他的作品。深秋时节，他走进农家小院，看到“晾衣绳上晾着洗净的衣衫，盆栽和石块安放得有条不紊，窗框上的棉纸也糊得完整，有些旧墙被刷了石灰水，洁白而清爽，小石子道路整洁干净”。杨明义的文字朴实而抒情，笔触细致而简洁，令人读了思绪飘扬，仿佛跟着他坐上小火轮到周庄做了一次深度游。杨明义的镜头定格在40多年前的周庄，这仅仅是周庄历史的一角，却是改革开放前江南农耕社会的缩影，也是苏州水乡小镇的范例。原本江南处处可见的如周庄般的古镇，但杨明义发现了周庄的原始风貌与独特风光。一方水土造就了辛勤耕耘、乐观开朗的周庄人，他们与一座座桥梁、一幢幢房屋、一艘艘木船、一条条河流、一片片农田息息相关，造就了周庄的前世与今生，也成为《周庄身世》一书的重要章节。周庄之行，可以说是杨明义的“庄周梦蝶”。他重获创作水乡题材的灵感，开启了艺术创新之路，正如他所说：“我从内心感恩周庄，感恩我的幸运，它成了我艺术上的挚爱和生活原点。”

杨明义如实写下周庄给予他的创作养分，穿街走巷，寻寻觅觅，感觉古老小巷带来的清幽、萧瑟的意境。枕河人家、洗衣姑娘、渔网鱼栅、残秋红叶、鸡鸭笼子、破旧衣服、闲话居民都进入他的镜头，并引发他无限的想象：“粉墙黛瓦形成的黑白二色的间隔，各种大小不一的方形黑块，线条简洁又单纯，窗外挂晾着洁白、粉红和蓝色的土布，有蒙特里安的画面感觉。”破旧的老宅宛如风烛残年的老人，但门板洁净，白墙黑瓦“旧了，残了，也是极美的”，何况那儿依旧活色生香。他创作了《月光下的旧屋》《周庄细雨》《小巷深处》《周庄人家》等作品，表现他的江南，让他的周庄走向海内外。

杨明义自从发现“水乡圣地”周庄后，经常带着画家朋友一起来写生作画，陈逸飞、吴冠中、华君武、黄苗子、郁风应他之邀来到周庄，他们同样被江南水乡的典雅、自然、古朴深深吸引。吴冠中在周庄写生十余天，积累两册厚厚的写生本，日后创作了不少以周庄为题材的佳作，那些富有江南意境的水墨画轰动画坛。陈逸飞和杨明义为了更好地俯瞰古镇，借来竹梯，不顾危险爬上邮电局屋顶；徘徊在狭长的石子街，陈逸飞说“我真想把这条河买下来”，双桥成为他永恒的故乡记忆。水乡的风情打动了热爱生活、探索艺术的画家们，水乡的灵性使他们的绘画艺术更上一层楼，而周庄也因“画家的作品，宣传了江南水乡的幽雅和美丽”，名满世界。

水是江南的血脉，是周庄的灵魂。当落日的余晖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枕河人家升起炊烟，欢声笑语久久地回荡在街巷宅院，随着河流传到远方。周庄成为人们集体的童年记忆，那儿还飘着外婆家秘制点心的芳香。《周庄身世》，是杨明义热爱故土、记录历史、发现美丽、追求艺术、尊重自然的独特叙事，也是千年来江南水乡古镇的共同往事。“朝阳和晚霞，挂着的鱼篓和岸边的青草，让我似乎又嗅到了来自童年那熟悉的味道”，杨明义如是说。某种意义上，双桥是每个人的外婆桥。

周晨的装帧设计可谓匠心独具、构思新颖，书体造型叠合，开本大小不同，纸张色彩各异，起伏错落，与《周庄身世》所表达的古镇韵味与水乡特质相呼应，加深了读者与书籍、与周庄之间的情感交融。

（作者系苏州市档案馆二级调研员、研究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