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文丽上世纪80年代曾为诗坛新秀,其诗作富有人文的气息,受到业界广泛好评,被誉为“西湖女诗人”。进入新时代,她开始在各种文体间游走,不但写小说,包括长篇、中篇、短篇小说,还创作散文、旧体诗、报告文学。新近刊发在《北京文学》第5期上的中篇《大学里的小邮局》以独特的情志引起了业界关注。
据悉作者年轻时两次高考落榜,不能成为大学生,便选择在大学里的小邮局工作。这并没有窒息她的才情,她在诗歌创作上的成就使她进入了复旦大学作家班,后来又凭实力考进《杭州日报》成为文化记者。
俗话说,是金子总会发光。对于卢文丽的《大学里的小邮局》我因而怀着特别的兴趣,甚至可以说是偏爱。这是因为,我在大学从教60多年,对于大学生活有着漫长且多方面的生命体验,但是,我从未从大学小邮局的窗口、从大学以外的视角看大学的精神生态。
《大学里的小邮局》是作者对青春岁月欣慰的回顾。初读时感觉头绪纷繁,来邮局办理业务的教师、学生络绎不绝,柜内柜外甚是忙乱,对于热爱诗歌的主角张小行来说,似乎很缺乏诗意。但就在这种世俗的琐事、平淡的细节中,那种大学的氛围让她激发出顽强的、对于文学理想的追求。
小说一开始是邮局午休,他人休息,张小行却趴在柜台上,沉醉在《朦胧诗选》中。傍晚邮局下班,她脱下工作服就奔向图书馆。好心的所长看到年轻人爱学习,托总务处熟人给她办了张阅览证。张小行坐在图书馆里狼吞虎咽地阅读新到的期刊,觉得自己忙碌纷乱的一天,像被泉水洗过一样,感到神清气爽。就这样,她开始了诗歌写作。
中文系教师杨桃的汇款单,竟是《诗潮》寄来的稿费,张小行的心脏不由地怦怦直跳,顿时对这位老师心生敬意,付款时在抽屉里特意找了三张新钞。后来杨桃送她诗集《呻吟集》,小行连夜读了两遍。尽管并不太喜欢诗里那种阴冷的调子,但《呻吟集》却像面镜子,照出了她自己诗作的致命弱点——不是为情而生诗,而是为诗而造情。她顿悟到初学写作者的大忌乃是内心世界的贫乏。等到她自己经历过爱的“触电”,有了真切的积淀,再拿起笔来,就有一种灵魂突围的感觉了。张小行一直被退稿的命运由此改变。随着《触电》在《中国邮电报》上发表,小行在小邮局的世俗生活中体悟到了诗意的真谛,此后,她不断感受着可以意会却难以言传的生命体验,终于得到了表达的灵感和喜悦。更没有想到的是,诗的想象突然转化为幸福的降临,在生日那天,那个在小说开头的“刺猬头”送她诗集《爱的箴言》,正是献给小行的诗,原来小伙子一直在暗恋着她,爱的花朵竟然是诗播下的种子。诗和生命一起开放,小说就成了一曲照亮青春的颂歌!
卢文丽把诗的修养带进了小说,让小说具有某种抒情色彩。在结构上,她的小说带上了诗行结构的跳跃性,不太在意所谓环环相扣的完整情节,而是特意将情节分切,像是闺蜜之间的随意闲聊,自由铺展,其细节组成的群落、其间的关系似断却续,然而那些看似孤立、平淡的细节因情绪饱和而圆融统一,类似中国画的笔断意连,又如古典小说评点所说的草蛇灰线,不着痕迹地催化着读者的想象。
也许因为是诗人,用字吝啬,卢文丽的小说语言相当精纯,行文简洁且富有表现力,细节富有雄辩性,稍稍点染就组合为统一的群落,人物面貌便清晰地呈现出来。小说里其他几个人物用笔不太重,有些是速写式的,个性比较突出的人物如杨桃,用笔简洁,情绪颇有连续性,这位中文系教师、女诗人,穿着很有风情,我行我素,高傲得像著名外国油画里的“无名女郎”的神情,给人一种不食人间烟火之感,却爱上那个不该爱的外语系黄教授,成了第三者。黄教授从外表到内里都不怎么讨人喜欢,杨桃的选择似乎不可理解。其实,作者意在揭示爱情有时就是盲目性的。后来,杨桃和黄教授分手,嫁给了她本以为有点俗气的吴副司令,从梦想回到了现实。是错还是对?小说留下让读者思考的空间。还有那个校刊副主编许春花,说话咋呼、爱吹嘘,后来跳楼自尽、血溅校园,凶手是主编还是出资人?作者没有明说,反正主编后来锒铛入了狱。上世纪80年代初,这种个人承包杂志捞钱的现象在文化部门比比皆是,这些人还被看作是有能耐的弄潮儿。然而没多久,这些人纷纷落马,成了过眼云烟。他们带着各自的故事,经作者匠心独运地安排,从后台一个个走到张小行的窗口前,像一帧帧照片,建构出改革开放初期大学校园里知识分子的生存状态。
作者的一系列小说,所写大多与作者的自身经历相关,带有抒情风格,好像在逃避激情,更着重温情,叙述往往是娓娓道来,毫无刻意雕琢的痕迹。综合起来,往往呈现出相当强大的、宏观的生命意义的概括力。其长篇小说《外婆史诗》、中篇《廿四间头孤雁》(《中国作家》2023年6月号)是这样,短篇《芳邻》(《作家》2022年1月号)、《暮春之初》(《作家》2022年9月号)和《幽暗时刻》(《收获》2022年5月号),也是这样。《暮春之初》写一个单身职业女性面对一次情感诱惑时的经历,因为已有一定的社会经验和人生阅历,最后采取一种很明智的方式走出。《幽暗时刻》写一位单身母亲和两个孩子的故事,也有着作者自己的生活影子。《廿四间头孤雁》以护鸟为脉络,写一个江南村落的人情冷暖与世事沧桑,其中有作者童年乡村生活和高中在乡村求学的影子,表面是写护鸟,其实关注的是人的际遇,考问的是人类生存的意义。倘若将五篇小说连接起来,可以看作是作者本人从高考落榜的青春女生到已是成就斐然的成熟女性的心灵成长。
有人说,小说家写小说是在窥视别人心灵,而诗人则是将自己的心灵捧出来展现给别人看。卢文丽特殊的小说创作风格,也许有人认为是驾驭小说文体经验不足,算是某种局限,然而,就风格而言,则明显是作者的长项。
(作者系福建师范大学文科资深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