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春,巴黎同时上映了两部艺术家传记片,一是康坦·杜彼厄摄制的《达利》,二是安娜·拉封腾执导的《波莱罗》。前者描述一个姿肆不羁的超现实主义怪杰,受众相对有限;后者展现了一位大众喜爱的作曲家莫里斯·拉威尔。乐坛杂志《定音笛》以“拉威尔与《波莱罗》全景”为题旨,展示一个世纪以来超凡的《波莱罗舞曲》在听众耳际萦绕、沁人心扉的历程。《回声报》《玛丽亚娜》等报刊纷纷发表评论,对之赞不绝口。女导演安娜·拉封腾将拉威尔的生活搬上银幕,而且是在作曲人家乡故居实地采景拍摄,沉淀为乐坛的一座里程碑。
自1992年起,导演安娜·拉封腾已完成了23部影片,包括表达内心情感的《干洗》《玄色悲剧》《在他手心里》和《无辜者》等。《波莱罗》乃是她对拉威尔音乐,尤其是世界上演出最广的《波莱罗舞曲》深沉挚爱的结晶。谈及她的拍片意向,这位导演宣称:“一些传记片着重展示人物的一生,失之于浮表,不够深透。我的主线是,表现音乐创作的意象,最大限度向受众开放,不仅面向熟悉拉威尔生涯及其音乐的群体,而且顾及那些缺乏这方面知识的受众。”
当《定音笛》记者问到她为何选定拉威尔和“波莱罗”时,安娜·拉封腾回答:“我父亲是里斯本大教堂的管风琴师,我在古典音乐氛围里长大,学了钢琴、诗琴,尤其是大提琴。我的艺术生涯是从舞蹈开始的,与音乐的联系始终剪不断。年轻舞蹈家茜尔维·吉莱姆跳‘波莱罗’舞,给了我极大冲击,由此情牵意绊。《波莱罗舞曲》无时无刻不在世界某个地方传播,无论是原创或者改编的形式。此片中有三个要素:首先是拉威尔幽静的性格,其次是他作品的性征,以及他在爱情语汇表达方面苦苦求索的毅力。”
依导演安娜看来,拉威尔作为音乐家的性感完全体现在他的作品里。她精心挑选演员,特别是饰演主角拉威尔的拉斐尔·波索纳兹。她追述:“我花费了很长时间才找到了理想人选。在选定拉斐尔·波索纳兹之前,我安排他先听《波莱罗舞曲》,近距离拍摄他的面部表情,确认他已沉浸其中。”拉斐尔·波索纳兹适合扮演拉威尔的缘故,还在于他先前在《奥赛码头》和《西伯利亚森林》两部影片里极简派的“间离效果”,曾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而这正符合安娜·拉封腾所需。
为了让他演得惟妙惟肖,女导演要求他减了将近十公斤体重,达到面庞和体型都显出局促和性格腼腆的秉性。她还特意聘请让娜·芭丽帕尔扮演女舞蹈家伊达·鲁宾斯坦,以还原那个文艺创作的繁盛年代。当时,俄罗斯血统的舞蹈家伊达·鲁宾斯坦在加吉列夫的芭蕾舞团跳埃及艳后克蕾奥帕特拉和《一千零一夜》中的山鲁佐德,成一代名伶,组建了自己的芭蕾舞团。1928年,当时在世的最杰出法国作曲家拉威尔为她谱写一部西班牙芭蕾舞音乐作品。拉威尔为人异常谦逊,缺乏夺标之志,总遁迹在自己的象牙塔里。然而,出于对西班牙和舞蹈的热爱,加上他在巴黎附近西奈一家工厂受到机器运转节奏的触动,最终心动为情,接受了谱曲任务。他在自己居住的伊芙林省蒙弗尔-拉莫里放开幽怀创作,历时五周,于1928年10月完成了《波莱罗舞曲》总谱。
“波莱罗”原为西班牙安达卢西亚风格的二节拍民间舞蹈,起源于18世纪,逐渐波及欧陆。1830年起,它由浪漫派舞者引入戏剧领域,到20世纪上半叶兴盛起来。巴斯克血统的拉威尔正是采纳了西班牙“波莱罗”二节拍双韵三叠句诗歌三连音谱出舞蹈前奏曲。《波莱罗舞曲》全曲仅仅340个节拍,打破了传统的节奏音韵和格调范式,独树一帜。《波莱罗舞曲》谱成时,实际上是一幕芭蕾舞剧,由一个体态娇柔、丰姿绰约的茨岗女子在地窖铜灯的暗光下,踩着鼓点,浪漫腾蹈,散发浓烈的安达卢西亚气息。在观众喝彩下,茨岗女郎跃上长条桌热舞。全曲舒缓启行,冉冉漂浮,如鱼游水,又似云破月出,渐渐露出急切野逸的放浪,到了鼓、铙、钹和长号滑奏交响时,火山爆发般涌至高潮,洋溢阿拉伯西班牙乐曲的节奏和哀怨格调,冲气遏云绕梁,令人迷醉。
1928年1月至4月,拉威尔在北美巡演十分顺畅,到纽约过了他53岁生日。6月,雕刻家列昂·雷利兹为他雕塑了一座半身像,他还获得牛津大学荣誉博士学位。同年秋天,《波莱罗舞曲》开始筹备演出,原俄罗斯芭蕾舞团的尼金斯卡为其编舞,该团舞美设计师亚历山大-贝努瓦担任戈雅式风格设计,整个阵容蔚为壮观。这一西班牙色彩浓厚的拉威尔版“波莱罗”于1928年11月29日在巴黎歌剧院由伊达·鲁宾斯坦芭蕾舞团首演,大获成功。观众反应的热烈程度超过了鲁宾斯坦剧团先前演过的所有剧目,包括斯特拉文斯基仿柴可夫斯基作品的《仙女之吻》。文艺评论家埃米尔·维伊赫莫兹赞扬道:“在整个音乐史上,从未有过如此精湛的表演技艺。”
《波莱罗舞曲》在巴黎公演时,拉威尔本人并不在场。他当时巡游伊比利亚半岛,逗留马德里。这首舞曲面世时也难免遭受非议。为拉威尔作传的音乐评论家马塞尔·马赫那毫不掩饰自己的反感,指斥它是“反音乐”。另一位评论界权威塞尔日·古特干脆说它是“毁灭性的咒语”。拉威尔则向友人卡尔·沃克莱西坦言,自己确实逾越了音乐规范。他低调说,“这只是一次试验”,“一个有限度的特殊尝试。除此以外,并无任何以乐动天的希图”。他所寻求的只是一种管弦乐配器效果的变奏,如此而已。拉威尔强调它谱此曲,只是为了表达工业时代机器运转的节奏动感。
拉威尔的《波莱罗舞曲》在巴黎首演获得了作曲者不曾意料的惊人反响,甚至被誉为“破天荒的创世之举”。观众皆被一种魔幻攫获。鲁宾斯坦芭蕾舞团首演轰动巴黎后,陆续到布鲁塞尔、蒙特卡洛、维也纳、米兰、那不勒斯和罗马巡演。1929年5月返回巴黎再续演,这次由拉威尔亲自指挥。紧接着,又远渡大洋到美国纽约、波士顿,不到几个月就风靡欧美。从美国归来后,陆续又到马德里、里斯本、伦敦、日内瓦、柏林、阿姆斯特丹、莱比锡、布加勒斯特、布宜诺斯艾利斯和东京公演。文艺评论家吉尔·圣罗曼惊叹:“《波莱罗舞曲》自问世百年以来,始终是20世纪最具象征意味,又最深得民心的杰作。”
以笔者所见,乍听起来,拉威尔的《波莱罗舞曲》结构并不十分精彩。一个主题反复变奏169遍,似机器包装流水作业线般单调,难免给人厌烦之感。可是,这首唯一的双面单向乐曲蕴含并逐步爆发出难以抗拒的音韵和谐力度。曲终,扁平小鼓的敲击起到了强烈的振奋效应,表达出安达卢西亚的民族艺术模态。人类学家克洛德·雷维-施特劳斯指出:“全曲最终达到了不可遏抑的高潮,乐尽于此,其他因素,音质、节奏、声调和旋律就不那么重要了。”
雷维-施特劳斯晓然洞彻这首独特乐曲的内在奥秘,即不断反复的固定音型。不经意间,拉威尔似乎往经典表意里注入了一种嬗变幻化液,致使音乐意象得以保留,给舞蹈家们开辟了空间,让人们难以用“皇帝新衣效应”来看待这部杰作。这部舞曲的煽动性几乎难以抵御。伍迪·艾伦和让-吕克·戈达尔等人拍的近百部影片,均用《波莱罗舞曲》伴奏就是一个明证。总之,安娜·拉封腾新近将《波莱罗舞曲》搬上银幕,是特别值得关注的。
《定音笛》杂志发文评论:“影片《波莱罗》是电影界罕见的现象。它并非只是一部简单的传记片,而是在探究音乐创作的内在机理,作曲家神秘的心理派生和他与周围情感联系,包括自己的爱情挫折。”音乐界这本专业杂志给影片《波莱罗》的定音是:“一种音乐理念的拓展”,也不乏围绕理念的人物传记因素。导演安娜·拉封腾突出她这部影视作品的间离效果。她描述拉威尔在最后重听《波莱罗舞曲》总谱时,竟然忘记那是他自己亲手谱写的作品,脱口说道:“这还算是不错嘛。”
拉威尔生时曾担心《波莱罗舞曲》会吞噬他的其他作品。严格意义上来讲,他的这种预感也不无道理。事实上,正是这首舞曲今天为他赢得了比古典乐迷更为广泛的受众。不过,令一些评论家略微惋惜的是,现今的观众再也感受不到《波莱罗舞曲》在巴黎歌剧院首演时的那种典雅的意韵:白云溪水两相映,只是今朝已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