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新力量

最后的献花人

王安喆,2000年生于河北唐山,北京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在读,作品见《特区文学》等

林雨辰一路打着喷嚏,推门走进教室。讲课声猛地停下,像被门挤了。学生们望向他,花粉过敏让他身上的保安制服威风骤减,但腔调还是要拿捏住的——没有表情,没有语气,不怒自威。

“谁未经审批占用教室了,出来。”

他万万没想到转过身来望向他的老人是戴昌黎。这罪过大了——戴老师是他的本科论文导师。林雨辰本科毕业后成功在母校争到了保卫部的岗位,也被人叫做林老师了,和戴老师勉勉强强算是同事了,按他的规划,有朝一日兴许还能当上学校干部。尽管如此,这层师生关系就像他的身份证号,不管户口怎么迁,开头的家乡代码都不会变。

他知道整这一出一定顶撞了戴老师的倔脾气,于是急中生智,一捏鼻子连打三个喷嚏,暗中夸大后坐力,顺势退避出门,准备开溜。可谁承想,戴老师毫无愠色,当着学生的面,顺从地随他出了门,叫了他一声林老师。戴老师比他矮一头,头顶的银发一丝不苟梳向两边,两手背在身后,左手卷握一本自印讲义,右手托一只保温杯,并不直视他。

林雨辰感到脊背一阵发凉。

“戴老师,您折煞我了,还是叫我雨辰吧。”林雨辰连忙扶戴老师到走廊长椅坐定,“这么着,您在这儿签个字,我把手续替您补办了,这教室您就随便用了。”

“不必,这是学生的自习教室,临时借用,添麻烦了。”戴老师的咬字没有林雨辰记忆中那种铿锵的外壳了,里面温文尔雅的夹心流淌出来,“这学期没人选我的课了,我就是闲时来找找讲课的感觉。”

“我说什么来着戴老师,您对学生严格,我很受益,但咱们打分也可以手松一点。您那么较真,影响他们奔前程,伤了和气,破坏了团结,工作就不好开展了呀……”林雨辰边说边比画,正来劲呢,猛然发觉戴老师正笑眯眯地望着他,像是在给他的话做文本细读,并得出了什么可笑的结论。

“你说得对,现在权力在学生手里,得哄着啊。”戴老师笑着拍了拍林雨辰的肩,“《人文学导论》我讲了20年,学生却觉得‘事多分低没啥用’。这是我退休前最后一个学期,以后想打高分也没机会咯!”

林雨辰突然发现,最难安慰的不是年轻人的眼泪,而是老人的笑容。“戴老师,不开课还落个清闲,也该享受生活了,多去校园里看看花吧。”他只好这么说。

下课铃大作,教室开始泄洪。

“也好,先去欣赏雨辰栽的花。”戴老师挺身站起,顺势把保温杯和讲义塞到林雨辰怀里,林雨辰也凭肌肉记忆稳稳接住。“五一帮我约间教室,我打算把《导论》讲成最后一堂公开课,讲完就推着你师母的轮椅去游山玩水,回她支教过的山区走一走。”

林雨辰听后身子一软,竟觉得步子有些跟不上戴老师了。

三月的风一起,各色郁金香便乒乒乓乓开满校园。温度升到四月底,唯有行政楼前花坛里的郁金香挺拔如初,引人驻足,平视为林,俯拍成海。只有林雨辰知道,那花看似在地连根,实则是一盆一盆的,表面略施浮土,即可虚构一种总体性。

种花不是本职工作,但作为保卫部新来的年轻人,总该有“锻炼锻炼”的自觉。何况领导把学校的门面交到他手里,让本就光荣的体力劳动更是光荣得难以言表。他也抓住机会,用一片花海转正拿编,惹得那些保研的同学都来艳羡。

戴老师年轻时就喜欢郁金香,林雨辰种花的时候多少有点以公谋私的心态。戴老师背着手边走边调侃:“不愧是雨辰,花都带编。”

“盆可不带编啊,我的戴老师。”林雨辰苦笑一声,“这地方不许有蔫花,发现了拎盆就换,为此我在温室里种了三批花期错开的,都在眼巴巴等着位置空出来呢。”

“好一个非‘生’即走啊!”戴老师鼓掌大笑的样子让林雨辰想起那张著名照片《乔的笑》,但笑容转瞬即逝,“可你是否想过,让花扎根厚土,它才能安心授粉,才能一代接一代自然繁殖。”

林雨辰连连点头,冲着行政楼把手一挥,做出“请”的姿势:“您说得可太在理了,应该让领导也听听。”

“一肚子坏水!”戴老师一掌拍在他背上,“我又不是什么大教授,谁听我的。”

戴老师直到退休还是讲师。30多岁参加学术会议的时候,戴老师尚可以“青年教师”的头衔列席于教授、副教授之后,毕竟都是这样过来的。但如今再称“中年教师”“老年教师”实在欲盖弥彰,只称“教师”又有一种缺靴缺帽的诡异。于是戴老师再没收到过会议邀请,索性一门心思扑在教学上。自前年送走了最后一位肯报他的硕士生,戴老师来到学校就直奔那三尺讲台了。知足吧戴老师,林雨辰暗想,要不是“老人老政策”,还讲课呢,饭碗都没了。

“也别非‘生’即走了,非‘生’即转吧。”戴老师见雨辰没接话,转身慢慢朝家属院踱步而去,“有空给我家搬两盆淘汰的花,你师母在你这个年纪就喜欢郁金香了,她说郁金香代表了无尽的爱。”

林雨辰感觉心脏又被紧紧地攥了一下。

戴昌黎在假期第四天才踏进教室。他知道,各岗位都放了假,申请这间教室想必费了雨辰好一番功夫,他应该感动。但他也明白,青年节的青年也去游山玩水了,他会对着空教室自我感动。好一个悲壮的谢幕。

但他的心理建设都白做了。40组桌椅,每桌摆放一盆郁金香,蔫得东倒西歪,像是早八睡成一片的学生,煞是可爱。门窗四敞,暖风灌入,布帘飞舞,花朵时不时换个睡姿。林雨辰坐在花丛中,架着一台摄影机对他笑。戴昌黎想到了“如坐春风”这个词,想到了学生时代的自己。他觉得林雨辰笑起来和那时的他是那么像。

好,同学们,醒一醒。

戴昌黎拧开他那伤痕累累的保温杯,轻咂一口。满满一杯水,已经凉透了。凉透了才好。

祖国的花朵,要珍惜坐在教室里的机会啊。

戴昌黎在过道中徐徐踱步,逢盆便浇水少许,时不时跳出一颗饱胀的枸杞子,红彤彤地卧在泥土里。

都说人文学是无用之大用,但我不想以“大用”去吊着你们,对于普通人而言,它就是无用。我们不从事社会生产,我们是一群抱团取暖的弱者,我们靠着对知识传承的相信维系我们知识创造的动力,我们靠相信活着……

一讲就是一个半小时,花浇遍了,杯也空了。

雨辰帮我接杯水,我也渴了。

林雨辰离座出门,走廊外响起一阵蓄势已久的喷嚏。戴昌黎好奇地凑上桌前,想看看他在电脑上噼里啪啦做了些什么笔记。页面上却是一个名为“小林在种花”的直播间,开播两小时,观看人次已突破70万,满屏鲜花不停在他眼前刷新、跳跃。

离开课堂十年了 学生时代的DNA动了

我是一名高中生 希望大学也能遇到这样传道授业解惑的纯粹的老师

什么叫园丁啊家人们 花蔫了也要认真地浇

XXX学院报到!

XXX大学报到!

最新的一条是:

最喜欢郁金香了 无尽的爱呀

戴昌黎知道这叫弹幕。他很想问问全国的大学生,既然这么喜欢人文学,干嘛不在学校选课,为什么到网络上才愿意做一个纯粹的学生。但他转念一想,既然他们喜欢躲在屏幕里,自己也可以进去找他们,或是去找她——退休后独守空房便不会寂寞。他还能收到学生的鲜花,天南海北,无穷无尽。他会像一生中的每一次那样,把那些花献给她或她的轮椅,他知道她永远爱着她的学生。眼前这片五月的花海,她也一定能看得见吧。戴昌黎清了清嗓子,抹去眼角的泪,对着空教室来了中气十足的一声:

谢谢同学们,下课!

2024-05-24 1 1 文艺报 content74701.html 1 最后的献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