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书香

为实证历史镶嵌庄重的诗意

——读长篇小说《良渚王》

《良渚王》,马季著,浙江文艺出版社,2024年2月

□王文静

从1936年西湖博物馆在杭县(今杭州市余杭区)发现黑陶文化遗址,到2019年良渚古城遗址进入世界遗产名录,作为中华五千年文明史的实证,良渚通过对早期区域性国家形态的展现,不仅是中华五千年文明的实证,更是以其史学和考古研究的意义使中国新石器时代得以被重估。良渚古城遗址在发现、推理、考证等历史研究层面的成果不断受到人们关注的当下,良渚文化作为中华文明的起源,如何更生动、更有生命力地得到传承和弘扬,马季用他的长篇小说《良渚王》给出了回答。

作者通过巫师家族祖孙三代披肝沥胆辅佐首领、竭忠尽智振兴部落的人生经历,展现了公元前3000年左右的良渚从森林跨越大海,从部落成为国家,以及从弱小渐至兴盛的远古历史画卷。祖父璯生活在部落先民发现良渚这块“新大陆”后定居繁衍、不断强大的时代,开启了巫师辅佐首领的家族历史,并潜心研究《归藏》《连山》。父亲珣不仅在璯的教导和指点下成为连天接地、人兽通灵的大巫师,还为良渚制出了祈愿千秋万代的神徽玉琮,成为酋长信任和统治部落的精神力量。在祖辈和父辈筚路蓝缕为良渚找到属于“国”的仪式感和权力感的同时,琪也在家族影响下成为一个心系良渚、胸怀天下的巫师。与祖父和父亲不同的是,他在雕刻、陶艺的发展中发明和使用文字,与周边部落谋求和平共处,为良渚开疆拓土、建设城郭,终成一代良渚王。小说中璯、珣、琪三代良渚巫师,面对迥异的历史际遇表达出了一脉相承的生存智慧和奉献精神,呈现出外与内的思想张力,为中华文明代代延续找到了更远、更清晰的精神线索。在这个层面上看,《良渚王》书写的不仅是远古时期的良渚故事,更是对中国早期社会家国情怀的精神探源。

一般意义上,历史小说常常把笔墨聚焦在史实与传说的边界,以文学手法还原那些淹没在历史尘烟中的痕迹,并以史实为骨架,故事为血肉,在历史和虚构中共同完成对历史在当代语境下的文学化、传奇化解读——1990年代的新历史小说是如此,当下一些历史题材的网络小说也是如此。然而,《良渚王》并没有因为良渚的史料之限投向虚构故事的狂欢,相反,马季对于历史的理解形成了小说在叙事和虚构上的克制,他似乎并不满足让读者沉浸在情节的戏剧化体验中,而是在历史理性的光晕中为远古传奇不断发掘人文精神的内涵。在第一代酋长带领部落走出森林寻找新家园的艰难远征中,饥饿中濒死挣扎、老酋长迁徙中病亡、带领族人第一次吃螃蟹、第一次下海捕鱼等一系列情节都冲击着读者的阅读体验;然而,作者常常会很快从情节的戏剧性中跳出,回归到生态繁衍与部落生存的维度,让故事的言说凸显它在良渚历史乃至中国上古历史中的意义。

良渚国王琮的逊位也是一个典型的例证。所向披靡的九黎部落大军压境,以蛮横、嫉妒为人所知的酋长觊觎琪和陪伴琪的“四不像”神兽,觊觎琪的父亲为良渚雕刻的玉琮神徽。他觊觎的是以巫师、灵兽和神徽为代表的国家和王权。在打破安宁富庶生活、战争一触即发的重要转折点,小说并没有把情节的焦点放到波诡云谲的形势和双方剑拔弩张的谈判上,甚至作为两国和平的交换条件,也就是琮王无奈逊位的重要时刻,小说也没有围绕这个瞬间编织更多具有戏剧冲突的语言和细节,一句“摘下王冠藏身于民”消解了良渚历史上一次惊涛骇浪般的王权更迭中所有的传奇和神秘。

当然,在中华文明主体逐步显露形态的远古时代,既有蜜与糖的友好交流,也有血与火的激烈碰撞,传奇和神秘是不会缺席的。在中华文明主体逐步成型的过程中,《良渚王》并没有将上古历史中的交流和碰撞完全置于故事层面,而是以宏阔庄严、深邃旷达的诗意来寄托这种传奇与神秘。这种诗意首先体现在小说的人文立场上:作者始终以自觉的人类自我关怀意识观照良渚古国的形成与发展,以族人的尊严和命运来衡量部落的衰败与繁荣。当良渚古国进入太平昌盛的历史阶段,财富不断积累,社会阶层细化,麻丝绸布成为人们的日常衣衫,陶器代替瓠子皮成为流行酒器,这样一派繁荣景象,小说却通过巫师珣来表达这种尊卑分化、权力集中、财富不均的感叹。人类历史和良渚文明的进步在历史理性的框架中固然早有定论,然而,小说对于王权和礼制中的人性给予了更深厚的关切。这种人文立场决定了小说在人物塑造上的理想气质,无论是璯、珣、琪三代巫师对酋长(王)、部落(国)和族人的责任感,还是琮从酋长成为良渚王之后的利欲渐长、恐惧不安、主动退位,甚至是入侵良渚又被琪的家国大义感动的九黎酋长等,小说都是基于人的生命体验和惩恶扬善的情感价值来阐释上古的历史进程和社会体验。那么,巨大的历史理性和人文精神的张力就产生了价值与情感之间的悖论,这个悖论不仅体现着作者的现代视角和人文立场,更是小说安放其传奇性的深层逻辑。

不仅如此,舒缓的叙事节奏也成就了小说抑扬顿挫的诗意,梦境连接起上古时代粗疏古朴的历史速写和考古发掘中与世人见面的珍贵物证。在珣入住宫殿雕刻玉琮时,他梦到非人非兽、人兽合一的形象,梦到不计其数的彩鸟在空中飞翔;神兽“四不像”的母亲临产之际,梦到祖先的骨殖在森林的灰烬中四处散落,祖先的灵魂化为青烟;而琪也是在梦中与父亲灵魂对谈,最终窥破天机,以凡人之身开悟圣人之道……

作者在小说导言中说,真正的历史不可以被冒犯。梦境的复沓式运用既通过奇瑰的梦境和丰沛的意象形成了小说强烈的抒情色彩,同时也为小说在历史与虚构的博弈中找到了自洽的载体。可以说,《良渚王》既是一部讲述良渚先民生存史的上古故事,更是一曲对上古历史和文明饱含赞誉与悲悯的咏叹调,为实证历史镶嵌诗意的浪漫,才是《良渚王》追求的情感质地。

(作者系石家庄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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