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版:理论·新闻

写诗让我与自己劈面相逢

□时 晓

有人说,诗人与写作的缘分,往往在童年就注定了。我不是一个记性特别好的人,尤其是大学毕业以后,多年的生活回忆起来仿佛只是一个瞬间,要仔细地回想,才能记起一些细节。但是对于童年的生活记忆特别深刻,我有时候做梦,梦里的“家”从来不是我在上海现在居住的房子,也不是我结婚时住过的房子,甚至也不是老家后来盖的楼房,而是童年生活过的那座土墙老屋。老屋门前开满槐花的槐树,村子前后的池塘,以及早已被一排房子占据的麦场,曾经反复出现在我的梦里。有时见到某个场景,闻见某种气味,或听见某种声音,都会唤醒我对童年的记忆。比如夏天落雨的沙沙声,会让我想起童年的雨,以及一切跟雨声有关的事物。在我童年的时候,我家曾有数年的养蚕经历,一年养四季,养在老屋西边的三间厢房里,房间里搭满架子,架子上放着一筐一筐的蚕宝宝。喂蚕的时候,把这些蚕筐抽出来,铺上一层桑叶,房间里很安静,你会听到蚕吃桑叶的声音,也是沙沙的声音。这些声音仿佛印在我的脑子里,多年以后,当我听到沙沙的雨声,就会把这些场景连在一起,唤醒我的听觉、味觉、视觉、甚至幻觉。当我还没有写诗的时候,我有的只是情绪,有时高兴,有时惆怅,我要等待这些情绪慢慢过去。当我开始写诗以后,这些感觉成为了我诗歌创作的情感触发点。有时我会觉得,不是我在写诗,而是这些句子找到了我,我只是把它们收集起来,放在了诗中。

童年已经不在了,童年又仿佛是永存的,故乡、亲人、玩伴,以及与之相连的无数事物仿佛都是永存的。有人把这类写作归类为乡愁写作,仿佛是站在现在向自己的过去眺望,向远方的故乡眺望。但我的感觉却不是这样,我清晰地知道,我一再梦到的这些,今后还会梦到。所以,我仿佛不是在回忆过去,而是在眺望未来。这些事物,它们会一直在前方等着我,需要我反反复复地凝视、书写。它们仿佛不是在为我的过去负责,而是在为我的情感和生命的终端负责。

写作改变了我对时间的感受,流动不息的时间变得可以被截取,可以被固化,可以被安装在一个碎片上。我有时感觉诗歌就是一个碎片,是一个碎片化的精巧的装置结构,过去的我和现在的我,老火车和现在的高铁,它们都成为诗歌的构件被装置在一个碎片中,而时间负责让这个装置变得合理而又协调,使感情的生发变得自然而充满张力,同时,它又像一个保护装置,把我意识到的那种复杂的感受,作为灵魂装置在一首诗中,贮存又保护着它,完成对日常生活的重新创造,使之重新成为我生命的礼物。

关于诗歌创作,我想到了一个词:“人诗互证”。我记得听过一个讲座,大意是说,人诗互证,就是抒情言志,就是情动于中而形于言。人诗互证,就是“我手写我心”。“我手写我口”,就是“活文学”。我的感觉与此大体相似,又有所不同。我觉得诗与人最大的作用不是互证,而是融合,是发现诗中有一个怎样的自我,而且他(她)仅仅是属于这首诗的。我现在看自己过去的作品,有时会撇开诗歌本身而直视诗中的我是不是“真我”,因为只有一个“真我”,才能保证诗中的感情之真,从而使一首诗达到海德格尔、巴迪欧所说的“存在之真”。我老家有句话,叫“人要在事上磨”,很朴素,但很有道理,挪用到诗歌创作上,“人”就是诗人要成为的人,“事”就是诗。而写诗,就是“磨”,是在这个过程中写出想要的诗,成为想要成为的人。

我写诗,同时也写小说。博尔赫斯说,一首诗和一个短篇小说大体是一样的,但我的感觉却大不相同。我写小说的时候,像个冷静的旁观者,像个日常生活、社会现象、人的情感危机和精神症候的剖析者。可只有写诗才能让我意识到我的热爱、我的个人情感。是诗把我从小说家的身份中解救了出来,让我意识到我是谁,我是一个怎样的人。我写的每首诗,都与我的一些经历有关。我发现,我个人几乎出现在自己所写的每一首诗中,每一首诗都有在场的体验,都有我个人的生命感受和精神呈现。

文学创作像一次漫长的精神漫游,像一个人从自身逸出,不断扮演着另外的角色。但诗歌却有另一种功能,那就是归来。它让我追踪自己的背影,或让我与自己劈面相逢,像邂逅,像偶遇,像凝视,像重新打量和认出自我。最重要的是,在诗歌中,我才能重新享用自己的一生,从而在不断流逝的生活中,获得一种掺杂着悲伤的喜悦感。

(作者系安徽青年诗人)

2024-06-19 □时 晓 1 1 文艺报 content75039.html 1 写诗让我与自己劈面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