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叶小说中始终涓涓流淌着一条长河,于其间涉水渡河的人,大多是女性。她们在河的两岸彼此对峙、彼此凝望,又逐渐靠拢依偎在一起,无论年龄,不论生死。乔叶以女性视角关照自我、认知世界,楔入世俗生命的内核,突破了温柔传统的女性形象,细致入微地刻画她们平静表层下的暗流涌动,挖掘女性内在的情感诉求,向读者呈现出一片广阔的女性心灵图景。
小说集《最慢的是活着》收录了乔叶从2008年至今的四部小说:《最慢的是活着》《叶小灵病史》《给母亲洗澡》《明月梅花》,作品聚焦女性之间的亲情、友情、相聚、别离等主题,描述了不同年龄、不同身份女性人物的生命状态与精神处境,显露出乔叶小说女性书写的成长脉络。小说中的女性虽身份各异,但都面临着相似的困境和挑战,拥有着从个体到群体的心灵共鸣。在她们的生命长河里,女性经验得以跨越时空完成接续与复现。
《最慢的是活着》中,虽然“我”和奶奶在性别认知、生活方式、情感态度等方面不尽相同,但最后“当她堤石坍塌顺流而下的时候,我也已经泅到对岸,自觉地站在了她的旧址上”,孙女与祖母之间达到了融合;《叶小灵病史》里心怀城市梦的叶小灵与甘于平凡的“我”,本是站在理想与现实两岸毫无瓜葛的关系,但因为彼此之间的交流与审视,理想主义被“现实”,现实主义也蒙上了一层“理想”,小说意蕴更加深厚;《给母亲洗澡》中的“我”为母亲洗涤身体,洗出了母亲一生的历史,也看到了“我”的来处和归途;《明月梅花》中“我”串联起梅花去世与明霞嫁人的往事,揭示出“我”与梅花、“我”与奶奶、奶奶与二姨、“我”与明霞等女性之间彼此缠绕、复杂幽微的关系。
细腻的情绪感知力和共同的身体感受,是女性经验得以互通的坚固河床。乔叶将这份细腻,倾注到女性具体的日常生活当中。《最慢的是活着》里,奶奶以她沉默的洞察触及“我”流产的痛楚,是由于她过往相似的身体印记,进而牵扯出一段尘封的情事和悠远的情愫;《叶小灵病史》里,看似庸俗木讷的“我”,在叶小灵边卖猪肉边读诗时会说:“在动人之余,我更多的感觉是难过,非常难过”。因为作为同龄女性的“我”,懂得叶小灵的行为不是诗意与释然,而是辛酸、无奈与坚忍,只有“我”对她的坚强饱含心疼;《给母亲洗澡》从母亲的身体纹路出发,写出女儿在给母亲搓澡时对其身体“碾馔”越来越少的担忧,进而体现“我”和母亲之间血脉相连的默契;《明月梅花》细致地描写了姐妹争斗、少女月事、婚姻嫁娶、血缘离舍等女性话题,看似苛刻的奶奶其实最体谅二姨的丧女之痛,巧妙地给她“送”去了明霞,体现了不言自明的祖孙之爱。
这条融汇着女性经验的河流,流淌速度是缓慢的,一如4部小说从容舒缓的叙事节奏。这种“慢”节奏不仅是对现实生活的如实反映,更是对复杂人性与辽阔生命的细致呈现。篇章结构上,乔叶将每篇小说都划分成多个小节,《最慢的是活着》16节,《叶小灵病史》15节,《给母亲洗澡》和《明月梅花》各6节。章节之间时空交替、错落有致,化作一幅幅或简笔漫画、或浓墨重彩,或勾勒过往、或描绘当下的生活画卷,将我们带入了一个充满人间烟火气的世界,平凡日子的起伏和波澜都在川流不息的河水之中。
乔叶的书写态度亦是安静而温和的,她对女性的生存境遇进行了平淡自然的呈现:从不撕裂她们的伤口,而是将手贴在上面,温情体恤她们的隐痛。除了伤口表层的细致观察,乔叶更多采用内视点的叙事方法,以女性意识的流动和情绪的婉转起伏作为推动故事发展和人物行动的线索。在《最慢的是活着》中,奶奶王兰英经历了丧夫、丧女、丧子等多次家庭悲剧,二妞则在奶奶的严格管教下成长,她们感受到的不仅是心理压力,还有社会对女性的约束与偏见。《叶小灵病史》里的叶小灵在农村因追求不同被视为异类,在家庭内部也承受着父母的期望与自身选择的矛盾。故事结尾,叶小灵的城市梦看似实现了,城乡二元结构的消解却并没能为她带来真正的幸福和解脱。但是,乔叶并没有让故事中的女性主人公反复诉说内心的痛苦,而是用简洁的语言轻轻带过,展现了她们隐忍强韧的品格。
由此观之,乔叶书写这些流通的女性经验,最终还是落笔到对亲情伦理与民族精神的探讨,体现出对生命与存在的思考。在《最慢的是活着》中,“我”在工作期间与不同男人恋爱并发生关系,祖母重病将死时,“我”选择优先满足个人欲望,哪怕一生体面的祖母,其实也有一段传奇的“出轨”经历。乔叶的种种表达似乎背离了传统伦理观,但她以平视的目光观照现实人生,对道德越轨事件的描写是散淡的,抛开了简单的道德判断,确切而又宽容地展现了女性在欲望中沉沦、又在清醒中挣扎的复杂道德图景和精神面貌。乔叶认为,小说是能够打进大地心脏的利器,要做的就是毫不留情地逼近内心的真实,把那些最隐匿的秘密、最疯狂的梦想以及最浑浊的罪恶统统挖出纸面。因此,她在小说中以一种宽广仁慈的伦理观写出了女性在传统道德压制面前的勇敢和坚韧,并在粗粝的生活质感中呼唤人性本真的回归。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