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被烟雨藏匿,街上人缩减为画中题词,零零星星。事实上很热闹,周围到处是人声,还有从小店传出的鼓声与吟唱。我跟清韵撑伞走在路上,石板路湿漉漉的,于是我们像猫一样收摄足音,鲜少言语,有种身在画中的自觉。
古城临江而建,江水开阔,脚下的路也阔,人有大道可以走,值得庆幸。在我老家,有车的道,有树的道,树甚而撑裂了路面,竟没有专属于人的道,走在路上,常常很是心惊,总为挡了后面的车辆而感到抱歉。在古城,不必担心突然入侵的喇叭声,可以闭着眼走。事实上我们确实是这样做的,约定好,清韵闭上眼,由我牵着走一段,再轮到我闭眼,让她牵着走。这样慢慢走了很久。有一瞬间,风突然掀开我们的伞,我们惊呼一声,紧接着互望、大笑。
雨停后,脚步就变得放肆一些,且甩着手走路。走到一处跳岩,尽管江这边的路还没走完,还是想到对岸去。这便是跳岩的诱惑力。从跳岩过江,清韵走在前头,她轻巧迈步,倒影皴皱,头发长而黑,浸染了水色。上岸的时候她回过头,伸手拉我,说,来,跟紧姐姐。
清韵蹦蹦跳跳,路过什么店都要进去看一下,且处处争先,要在我前面进去。她跟店老板讲价,把小饰品讲到二折,拿着思考了一下,突然不喜欢了,转身出店。我说,不怕别人骂你啊?她说,我要买那些倔强的商品,怎么还价都不太打折的。我说,还有这种道理。后来我们被一个大婶缠上,说可以穿苗族服装照相,10块钱一套。我摆手,她跟了我们一路。最后我妥协了,由她带我们去拍照。清韵说,会不会有猫腻?我说,但她足够倔强,对吧?清韵笑。
有一对老夫妻走在我们边上,向我们打听风亭怎么走。我们也不知道,拿出手机帮他们查。他们搞清路线之后,连声道谢,这时老太太突然靠近我,轻声跟我说,这照相是骗人的,10块钱一套是租服装的钱,后头还要加钱。老太太短发烫卷,穿一件杏色丝质七分袖,上面有云纹,整个人很是雅致。老爷爷则是休闲风,个子不高,背是挺的,短袖上印着英文。两人约莫70岁上下,面貌亲切,如果在老家遇见,我可能会怀疑是不是某个远亲。他们挽手走向风亭的方向,清韵望望他们的背影,说,真好。我点头。
我们仍跟在大婶的身后,随她去拍照。清韵小声说,你没听到吗?是骗人的。我说,被稍微骗一骗没关系。她说,什么叫稍微?虽然抗拒,还是被我牵着手走。走进一处小屋,大婶递给我们两套苗服,让我们各自换上。换好出来一看,清韵戴仿银头饰,穿百褶长裙,我呆了一瞬。在江边,摄影师指导她摆姿势,她挺有悟性,含笑,兰花指,旋转,甩裙摆。拍完,对我吐吐舌头,说不习惯穿裙子,跟变身一样,只能维持10分钟。我说,你像个苗族小阿姐,走在岸上,撑船的人会给你唱歌。结账时果然要加钱,付了一百多。但并不觉得委屈,这就是“稍微被骗一骗”。
我们回到客栈,准备休息一会儿再出去吃饭。清韵坐在阳台的秋千上晃荡,用手机看摄影师传给我们的照片。她说,这两人好像世界上的另一对我们啊,他们在这里过着与我们不一样的生活。我捏捏她的脸。她看完照片,与我相依着吹江风。江水穿城而过,两岸旧与仿旧的建筑层层叠叠,半隐在雾气中。江面可谓浩瀚,放得下整座古城以及城后青山的描边。对岸有许多客栈和酒吧,不时有欢笑声从窗里泄出,游人坐船,来来往往,船桨划碎楼阁。有几艘游船很巧合地连成一条线,清韵伸出手指,将它们当作琴弦,隔空拨弄着。
就在那样无声的弹奏中,清韵讲起妈妈。她说从前妈妈洗完澡,常常来到她的房间,香气也跟进来。她贴着妈妈,把脸埋在她的睡衣里,闻闻妈妈。妈妈摸她的脑袋,说她有个圆脑袋。她抬头看她,大部分时间,妈妈都是看着窗外,不看她。窗外有什么呢?一片冷光四溢的天空。她觉得奇怪,直到有一天,妈妈提着行李离开家,再也没回来。她才明白,哦,是这样。妈妈站在这里的时候,其实已经不在了。
夜幕垂落,有一会儿我们谁也没说话,身边寂静到好像没有人一样。清韵伸手抓了抓我。我知道,她是将那样一种担忧迁移到我身上。水中的楼阁浮在星空里,仿佛照着过去和未来。我指向上方,跟清韵说,你看那里是什么?清韵说,天空?我说,是宇宙。宇宙中有一种技术,叫作时空溯源,相当于无数的太空探头,记录所有星球的一切历史画面。有一天,外星生命研究地球上人类的情感故事,他们进行时空溯源时,会看到这一天的古城,会看到此时此刻的我们。清韵笑着捶了我一下,说,我以为你在科普什么,还认真地听,越听越不对劲。我说,为了那些外星生命的论文顺利,我们要留下一个完美的样本。她说,那要怎么做呢?我说,我们在一起过好这一生,就可以了。清韵说,这么简单?我说,简单吗?她点点头,看着我,我们在彼此的眼中认领到自己。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但想知道我们是不是完美的样本,要到人生的最后才揭晓,好慢啊。我说,不着急。她说,也是,不着急。
第二天,我们去了风亭。风亭没什么特别的景致,却是我们对这座古城印象最深的记忆。古城还有雪亭、云亭,我们以前好像讨论说,雪和云是可以驻留的,唯独风留不住,而这座亭子能留存风,很了不起。但我们两个老弱,故地重游,却找不到风亭了,向一对年轻人问过路,才知道怎么走。道谢时,清韵突然挨近他们,说了一些话。她跟他们交代完,挽着我往风亭走。十年前我的耳朵就不行了,鼓膜穿孔,所以我听不清她说了什么。我不去问,她想说就会说,不想说,问了,等来一个不耐烦的答案,也没意思。清韵以前很聒噪,我变得耳背之后,她可能气力也变小了,懒得一再重复,于是也慢慢变得沉默。我以为她是对我不满,有时会打起精神,像从前那样逗她,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她察觉出我的示好,跟我解释,就这样变得寡言,挺好的。寡言与悄声是为了练习,假使我们中的任何一个先离开,另一个也能悄声与之交谈,好像同以前一样,仍有不紧不慢的回应。
我跟清韵坐在风亭里。亭建在桥上,风亭存贮了流水声、风声,还有过去的事。她怕冷,却穿一件七分袖,我指指她的袖子和衣领,意思是风会从她的袖子和衣领灌进去。她耸耸肩。老婆子爱美,从小爱到现在。我从袋子里拿出一件外套,给她披上,她嗫嚅了一句,看口型是拒绝,但用手给我比了个“OK”。就是这样,她会故意迎合一些社会上的刻板印象,比如“老人用落伍的方式追求时髦”,以达到属于她的幽默效果。我给她披好衣服,让她暖暖地偎在夏日的风里。忽然,她敲敲我,问我在不在。我说,在啊。她指了指上方,说,你看那是什么?我抬头看,说,亭顶?她笑,皱纹像涟漪一样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