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玑熟悉这条路。按33楼,出电梯转右,过一个小窗再转右。敲门,开门,眼前便现出那人的脸。6年未见,都老了。她不愿有更多感想,只瞥一眼,视线就跳到人身后。“看钟吧。”对面顺从地让出一条窄道,一如既往地没有多余声气。
窄道尽头是一扇冰裂纹铁格栅窗。酸枝神龛挡在窗前,落满了灰尘,像替人受过罪那样。鱼缸仍摆在一旁的茶几上,稳固得近乎刻意。朱玑垂低眼,两手穿过神龛两侧,熟练地推开铁格栅窗。广场上游客的嘈杂声霎时涌进来,她皱眉,扬去那些灰尘如同顽固的记忆。白昼里玻璃滤出绿光,照至另一面茶几的旧物上。“我就快搬走了。钟,还给你了。”他用不同于电话里的声音,简洁地重复了这句话。
她思索着要不要让眼泪流出来。自从朱玑发现自己是双重的朱玑,她就得到了双重的心情。压在茶几玻璃底下的日历,还停在他们分开的2024年。她没有转身,只是木木地用拇指摩挲着女敲钟人手臂的划痕。
这是一只被遗弃的水法钟。四层钟楼漆架,“用机械引水以成戏法”。瀑布流水不是真水,是以机械引动的透明螺旋柱。墙头那西洋君子,上足盘簧能自行一刻。小姐端坐在池塘边,玻璃镜示平静水面。三针钟悬在四层,一个女敲钟人持锤报时。绿料石间,那月白的划痕竟在绿光底下弥合了。你一直看着我吧,她由心底问道。
时值仲夏。记得朱家大屋门前有座假山,假山上一棵飞榕伸长四足,牢牢扎进石头缝里。养它的水自荔枝湾来,所以山石之下便有池塘,荷叶,鲤鱼。朱玑从私学落堂,带墨茹上坡屋闺房,到天台来看兔笼。“四笼,都是瓦雷里送给我的。”朱玑抱起一只。这是她最钟爱的一只,其实也说不出它和那几只有什么不同。狭窄天台伫着秀气钟楼一盏,四围空地已叫兔笼占去泰半,墨茹唯有猫在钟楼四条立柱中间。
“瓦雷里不是你家庭医生?他还未回国吗?”
“不会回去了。”从我12岁起,他在这里都5年啦。朱玑自得地眯眼笑,下意识撅起的两片唇,含着自己都不甚明白的霸道。五六年的肺病,全靠瓦雷里吊命,如果不是他,她或许早夭折了。
朱玑脱下玉镯,套到兔仔脖颈上。兔仔反抗,柔嫩的犬牙啮着手指,传来一阵甜蜜的酥痒。想到初见那个儒雅的法兰西老人时,她起身向他行礼,老人俯身去接她。她被握在了枯瘦的手里,才发觉自己饱满如果实。朱玑父亲粤海关监督朱海荣,请御医瓦雷里来为她治病。教她弹洋琴、作国画本是顺便奉献,但瓦雷里却认真,拉扯她一同追逐时间,好似每错过一日,便会老去更多。
“是哪位日日在这里撞钟啊?”墨茹被罩在钟楼方正的阴影里头。“阿姑咯,你见过她呀。”“我知,那个手臂有条‘大蜈蚣’的老盲女嘛。”“你这样讲,她会不高兴的。”
“我不会不高兴……”原来阿姑也在天台。墨茹闻声悚然一震。朱玑失笑:没骨气,日光日白,居然打冷战?“听朝再见!”女仔逃走了。朱玑抬起头,果然看见阿姑坐在坡屋瓦顶上。“不准骗我,你讲,是不是又去过大风车?”老婆婆目中无神,看起来就像自言自语:你应该放手,小心同我一样,被正午的湖水璨伤眼睛。
阿姑失明,朱玑便继承了那神奇的幻术:透过风车下的流水,她从湖底的镜子望见未来无数个瓦雷里。镜子从哪里来?是世代朱家女人为留住情人抛的。瓦雷里已年过古稀,阿姑早知朱玑抛错了人,但为她病只好忍住。如今病明明已经好转,“我就不放手”。楼下书房传来琴声,门德尔松的《仲夏夜之梦》序曲,要四手联弹的。她抱紧了那活物,跑下天台。
朱玑始终不明白,那幻术怎会失效——“淘气。我当然要回国了,路易·菲利浦被推翻,法兰西局势未定,我还有家人……拉马丁,一个诗人,怎能够涉入政界呢?”瓦雷里沉思着。她无尽委屈,将脸深深埋入老人腰间。兔仔失去束缚,就从琴键跳下来,玉镯碎成一块块。“但你不是教我抓住时间?我正在抓住啊。”朱玑感到恒常阴冷的血液此刻正汩汩上涌。“但是我会死呀。”“兔仔一样会死呀。”法兰西老人还是推开了她。她有骨气,所以逞强站起身,连兔仔都忘记。朱玑从书房走到前厅,前厅院子才栽了新竹,无路可行。她又忍泪转身,却对上老人目光灼灼。朱玑再也走不动了,倚靠在荷花缸边上,和他沉默对望。
很久,寂静的书房满是指针的巨响。平时只听见琴音,没想到身后这片广钟汇聚在一起,走针声好比瀑布震动。皇上谕旨,“务要是洋做者方可”。但制钟工坊仍自顾自制造,照着西洋版式边学边改。存留在这里的,都是进贡后被挑剩下的。也不算遗弃。朱玑有了办法,或许她知道怎样做才会不留遗憾。走进青云巷前,朱玑同瓦雷里告别。瓦雷里坐在琴边,苍老的脸庞温和地仰视着她,她第一次从他深绿的眼里看见自己。
阿姑是过来人,明白唯有如此朱玑方能死心,就从茶叶箱底取出一把匕首,准确地将匕首刺向手臂的疤痕。“蜈蚣”绽开,裂成一条血线。阿姑说过,女敲钟人的伤疤就是时间。“酉时我在天台敲钟后,你从荔枝湾走到大风车,再入榕树林。一直走到天黑透,你都要继续走。在日出的地方用你的印记留下咒语。然后,必须完完整整回来,否则你会消失。明白未?”朱玑点点头。
日将沉时,龙舟水又落起来。朱玑撑伞正要往外走,兄长们一个个身着棕红色桡手褂,从屋外躲入门廊。问是否划船归来,却都摇头,她奇怪,划龙舟的人怎会避雨呢?但钟鸣声传到耳边,朱玑只能逆着人流出发了。
越走夜越深。朱玑不敢想所谓“咒语”是否对另一人不公平,她只要一个不同的结果。雨夜中密林的露水变得更重,渐渐浸湿了她的襟衫。看见眼前的灌木丛崭出光亮,她明白就快到了。正紧张地想着,天空瞬间转作白日。她到了。
朱玑先看见一个高挂的熄灭的灯笼,一个太阳,然后是栅栏。里面有人围着一个硕大的弹跳的球四处走跑。篮球,对,这个世纪的一切正向她涌来。树影斑驳,面前一群衣着清凉的男女打闹着行过。墨茹停下脚步:“朱玑?你怎么穿成这样?”人群中一个年轻的混血儿正用瓦雷里的眼朝她微笑。朱玑使力避开那眼神,才感到自己周身都已湿透了,连同脚底那两只绣花鞋。身后是一片洞黑,印记……“墨茹,用手机帮我拍张相吧。”她说。
摇曳的绿光之间,女敲钟人的伤疤时隐时现。十年前,她无缘无故对初识的瓦雷里一往而深,直到后来在他家中发现这张相片,朱玑才明白,是另一人留下了情人的咒语。相片带来无数不属于她的记忆。如今,朱玑已完全是双重的朱玑。但她想,离开瓦雷里与此无关,选择接纳另一个朱玑的记忆,慢慢变成两个人,却与这段无稽的感情有关。
她抱着钟离开了33楼,从圣心大教堂,来到荔湾湖公园。原大风车处已改造成新亭,她就坐在湖边,朝水底望去……你要的结果,我给你了。朱玑将手边那座水法钟抱起来,然后,慢慢将它沉落水中。湖水彻底吞没钟时,她听见咕咚一声,一条红鲤鱼于诸镜之下跳起。她不知为何自己伸出手去抓,片刻间,平静水面被打破,水底的影子尽数消失。她好像忽然失去了视觉,但同时从未看得如此多过。在正午。